彭平康道,“此一问,周少尹该让文好德来答才对,我并没上过‘任意车’,可不敢信口胡说。”
周胤绪道,“彭都督不是说,要替我治一治‘背后不说人’的毛病吗?怎么这会儿,彭都督自己倒犯起病来了?”
彭平康又弯起了眉眼,“周少尹是要我作‘入幕之宾’么?”他顿了顿,半真半假道,“可我却怕家父斥责,不敢受此抬举呢。”
周胤绪也半真半假地调侃道,“‘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彭平康笑出了声,“周少尹好志气!”
周胤绪道,“彭都督是在借典嘲讽我罢?”他抬起手,斜撑着额头,坐姿较先前显然放松了许多,“不过,若能讨得彭都督作‘入幕之宾’,受这一句嘲讽也无妨。”
彭平康笑了两声,反坐直了身子,收起了最开始的纨绔模样,“周少尹既如此说,那我就‘不以爱憎匿善’了。”
周胤绪微微点了点头。
彭平康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却不直接答周胤绪方才的疑问,而是另外起了个话题,道,“周少尹可知,民间货品流转,是以钱、绢、粮、草、盐等实物分别计算的?”
周胤绪虽然养尊处优,但不至于连这样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他立即点头道,“自然。”
彭平康道,“货品交易如此,纳税征赋亦是如此,”他叹了一口气,“周少尹可知,即使是琅州这等富裕之地,乡间百姓也多受‘折变’之苦?”
周胤绪不解道,“我虽从未缴纳税赋,但亦知,民间纳税纳赋,多以‘租庸调’制为本,‘折变’乃是便民之策,租不及以庸抵,庸不达以调偿,如此,岂非官民两利,各有便宜?”
彭平康露出一点复杂的苦笑,“实际并非如此。”他想了想,向周胤绪举了一个例子,“就拿……今年的琅州夏税来说罢。”
“据我所知,今年琅州乡间胥吏征收夏税时,按大小麦每斗折见一百个钱,再加脚钱二十个钱,诸般头子仓耗钱又纳二十个钱之取收,是以按每斗麦折纳钱一百四十个钱。”彭平康悠悠报完一连串数据,又问道,“周少尹可知,今市上麦价为几何?”
周胤绪还真没注意这么细,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彭平康道,“而今市上麦实价为每斗五十个钱。”
即使是对物价浮动不敏感的周胤绪,闻言也不由吃了一惊,他放下了撑着额头的手,皱眉道,“这么说……那……”
彭平康道,“周少尹想得不错,确实是将近三倍之数。”
周胤绪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如此盘剥,那民间钱货,又从何出办呢?”
彭平康还是不答,而是接着自己的话道,“另还有蚕盐一项,百姓食盐,原须向官衙缴纳丝绢以换盐,而乡间胥吏征取时,往往以‘折变’之名,行盘剥之实。”
“以一斤食盐为例,若以蚕绢计算,市价常常在二十个钱到三十个钱;而胥吏征取,不以蚕绢,而以现钱计算,作价为一百个钱。”
“胥吏再将此一百钱,纽作小麦二斗五升,每斗按一百四十个钱的价值缴计;如此进出,一斤食盐,原为二十个钱,经胥吏‘折纳’转手,便作价三百五十个钱了。”
周胤绪想了一会儿,才把这复杂的商品流通价值关系理清楚,他喃喃道,“不但如此,还要再加上籴粜时的作弊苛剥以及徭役……”周胤绪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民困如此,难怪会行‘投献’之举。”
彭平康淡淡道,“是啊,周少尹现下,可明白宋茂行所说的‘丰年何妨’了罢?”
周胤绪低声道,“宋茂行,的确是个仁善人。”
彭平康道,“能庇护百姓的地方官,当然可算仁善人。”他微笑道,“琅州的地方官,也就是我,不敢称‘仁’了。”
周胤绪看了彭平康一会儿,道,“我明白了,依彭都督所言,琅州‘至善至仁’之人,非文经登莫属了罢?”
彭平康笑道,“人之常情罢了,范扬采与宋茂行虽仁善,但地方官调职谪迁属寻常事,百姓为求安定,自然会更倾向于根基深厚的文氏了。”彭平康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文经登世家子出身,又是圣上跟前行走的文状元,如此人品,也难怪百姓会称他为‘文大善人’了。”
周胤绪想了想,却道,“但听文好德方才的口风,文经登似乎并不实控名下产业?”
彭平康道,“这却不好说。”
周胤绪一怔,“这有何不可说?”
彭平康道,“此为文氏家事,你我皆为外人,不知内情,还是不要随意置喙得好。”
周胤绪觉得彭平康话里有话,“我听说,琅州民风保守,尤重嫡庶之别,莫非是因此缘故?”
彭平康道,“恐怕另有其因。”
周胤绪又一怔,就听彭平康意味深长道,“昔年石仲容临终时,分财物与诸子,却独不及石季伦分厘,这是为何?”
周胤绪脱口接道,“‘此儿后自能得’。”
彭平康笑道,“是啊,因此,周少尹还是不要轻易就说文氏‘重嫡卑庶’。”
周胤绪沉默了片刻,又道,“彭都督还是没有告诉我,‘任意车’上的汉童究竟从何而来?”
彭平康道,“胥吏横行乡里,以权谋私,借‘折变’、‘籴粜’之名,苛剥百姓,横征暴敛,以致百姓无依,甚至有‘生子不举’之象,而文氏‘仁善’,开慈幼局收抚弃儿,可谓是功德无量……”
彭平康话没说完,周胤绪就忍不住道,“无耻至极,无耻至极!”他说了这一句,见彭平康没有应声,又想起自己是在文家做客,便放低了声音,“就是通竹桥进地狱道也不为过!”
彭平康抿了抿唇,“周少尹,是在说谁?”
周胤绪一顿,抬起头,只见彭平康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立刻反应了过来,想说一句“失言”,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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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世说新语·言语篇》:桓公入峡,绝壁天悬,腾波迅急。乃叹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桓温率军征蜀,进入三峡,看到陡峭的山壁好像悬挂在天上,翻腾的波涛迅猛飞奔,不禁叹息道:“既然要做忠臣,就不能做孝子,有什么办法呢?”
2 “不以爱憎匿善”
《世说新语·识鉴第七》:郗超与谢玄不善。苻坚将问晋鼎,既已狼噬梁、岐,又虎视淮阴矣。
于时朝议遣玄北讨,人间颇有异同之论。
唯超曰:“是必济事。吾昔尝与共在桓宣武府,见使才皆尽,虽履屐之间,亦得其任。以此推之,容必能立勋。”
元功既举,时人咸叹超之先觉,又重其不以爱憎匿善。
前秦苻坚南下攻晋,侵占梁岐,虎视淮阴。
朝廷派谢玄率军抵御,但朝中议论纷纷,认为谢玄不能胜任。
郗超虽与谢玄不和,但仍道:“谢玄定能成功。我和他曾在桓温的军府共事,发现他用人能各尽其才,即使是一些细小事务,也能使人得到适当安排。以此推断,想必他定能建立功勋。”
谢玄胜利后,时人都赞叹郗超有先见之明,而且对他不因个人爱憎而隐匿别人的才能的做法表示敬重。
3 “折变”之苦的具体情况借鉴了宋朝,但是我个人觉得缺乏现代财政工具的古代农业社会,“折纳”的弊端遗害是非常深远,贯穿许多朝代的,因为如果通货不是统一的货币,而是钱、绢、丝、盐、粮并行的话,那么政府就无法利用货币政策介入市场,从而达到调控经济的目的。
这章里面所提到的情况,其实是参照了包拯的一份折子《请免陈州添折见钱疏》
就是说陈州五县遭遇大雪,农桑业损失严重,不求免税,只求免“折变”:
“臣闻,知陈州任师中昨奏,为本州管下五县,自去冬遇大雨雪,冻折桑枣等。并今年养蚕只及三五分,二麦不熟,全有损失。去处除擘画不放省税外,只乞与免支移折变。”
接下来讲“折变”的具体危害,就是陈州的地方官在收夏税的时候,大小麦每斗“折变”100文,另加脚钱20文,头子仓耗钱20文,共140文,但是每斗麦子的市价只有50文,官府实际收的税,是麦子市价的三倍。
“却令将大小麦每斗折见钱一百文,脚钱二十文,诸般头子仓耗又纳二十文,是每斗麦纳钱一百四十文。况见今市上小麦每斗实价五十文。”
这还没完,陈州地方官还将政府配卖给百姓的盐进行“折变”,原来农民用丝绢向官府缴纳盐钱,以丝绢为计价单位的话,这个盐一斤是20文到30文,现在官府却以现金为计价单位给盐定价,变成100文,相当于涨了三倍。
“兼将客户等蚕盐一斤一例,折作见钱一百文”
然后官府又将这100文的现钱“折变”成2斗5升麦,再将2斗5升麦,又“折变”回现钱来征收,价格是征收夏税时的每斗140文,最后食盐在实际价格上就涨到了350文了。
“又将此一百文,纽做小麦二斗五升,每斗亦令纳见钱一百四十文,计每斤土盐却纳三百五十文。”
其实主要原因就是古代没有作为现代流通工具的货币,而农业是靠天吃饭,粮食价格会随季节和收成浮动,所以官吏就很容易通过“价格”和“价值”的“折变”来苛剥农民。
4 “此儿后自能得”
《晋书》:苞临终,分财物与诸子,独不及崇。其母以为言,苞曰:“此儿虽小,后自能得。”
石苞临终时将财物分给几个儿子,只不给石崇。石崇的母亲向石苞请求,石苞说:“这孩子尽管年纪小,以后他自己就能得到这些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