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沾走出翰林学士院的时候,蓦地笑了一下,朝从紫宸殿遣来请他的内侍微微倾了倾身,“宦常侍。”
宦达还了个礼,“文翰林好。”
随即,宦达直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圣上传召。”
文一沾点了点头,“有劳宦常侍了。”
宦达转过身,“无妨,”他迈开脚步,“其实,文翰林大可不必这么客气。”
文一沾跟在距宦达一步远的侧后方,“一般礼貌而已,宦常侍无须放在心上。”
宦达道,“或许文翰林待谁都是这样礼貌客气,但旁人可以不提,换了我,我却是要时时记在心上的。”
文一沾微笑道,“啊,这便是宦常侍的礼貌了。”他顿了顿,似带了一丝兴味道,“其实,宦常侍也大可不必这么客气。”
宦达道,“是,我本不应这么客气,毕竟,文官与宦官素来水火不容。即便文翰林与其他翰林学士不同些,我也不该太过客气了,”他道,“这要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会污了文翰林的清声。”
文一沾脚步一滞,看了一眼宦达的背影,道,“宦常侍似乎……”
宦达接口道,“话里有话。”
两人虽说着话,却脚步不停,此刻到了延英殿后,远远能看到紫宸殿的屋脊。
文一沾道,“宦常侍的‘言外之意’,”他顿了顿,道,“我不懂。”
宦达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文一沾,“文翰林竟有听不懂‘言外之意’的时候?”
文一沾微笑道,“自然,”他行了个半礼,“还请宦常侍不吝赐教。”
宦达道,“不敢说‘赐教’,”他回了个半礼,“只是想赞文翰林一句‘八面玲珑’罢了。”
文一沾直起身,笑道,“那么,宦常侍的这句‘八面玲珑’,究竟是礼貌呢,还是客气?”
宦达直起身,“是我的‘言外之意’。”
文一沾与宦达对视了一会儿,复行了个全礼,“有劳宦常侍带路。”
宦达点了点头,又作了个手势,“文翰林请。”
接着,两人便一路无话地行至紫宸殿,到了紫宸殿前,文一沾先行一步,进了殿中,身后的宦达凝视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地皱起了眉。
文一沾进殿的时候,安懋正饶有兴致地翻着一篇文章,见文一沾来了,像往常一样笑着免了他的礼,又赐了座。
文一沾坐下时觉得,安懋看上去,似乎比前几日精神了许多。
这时,安懋开口道,“朕偶然阅得一篇佳文,想起文卿的文章最好,便召文卿来与朕共赏。”
说着,安懋便遣了身边的内侍,将方才手上在翻阅的那篇文章递传给了文一沾。
文一沾双手接过,刚看了一眼文章封面的署名,便站起来行礼道,“圣上,此文,臣不断敢评。”
安懋笑着问道,“为何?”
文一沾道,“此文为周太师之子所作,周太师之文采远胜于臣,臣又如何敢评此文作呢?”
安懋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道,“既如此,便不评文辞,只阅其文义罢。”
安懋的话说到了这里,文一沾也不好再推辞,他应了一声,复坐下了身来。
文一沾刚翻开文章,就是一怔,随即细细读完,抬眼看向安懋道,“果然好文。”
安懋道,“好在哪里?”
文一沾道,“词句简练,赋义精到,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安懋笑道,“文卿方才还说,断不敢评此文文辞。”
文一沾低眉道,“是,只是臣于地方‘科买’一事上一无所知,因此,臣亦不敢评其文义。”
安懋笑了笑,道,“看来,朕是召错了人了。”
文一沾心下一惊,就听安懋继续道,“不过赏文而已,文卿却不知为何,似乎多有顾念,甚至敷衍于朕?”
文一沾立刻又站起了身来,“不敢。”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会儿,又微笑道,“文卿且坐下罢。”
文一沾抬眼觑了安懋一下,慢慢坐下了。
安懋道,“既然文卿已评了‘不敢评’的文辞,不如就再谈一谈‘能评’的文义罢。”
文一沾抿了抿唇,复打开手上的文章,看了看,道,“臣以为,此文借典议论的一节最为精妙。”他顿了顿,见安懋没有打断的意思,继续道,“‘昔汉文帝惜十家之产,罢露台而不作,今诸州所科材料,何啻十家之产’……”
安懋接口道,“……‘外以希旨求知,内以营私规利,因此赏之,则营造之端卒无穷已,国财必竭,民力必殚’,”他抬眼看向文一沾,“此一节,除了精妙,文卿可还有其他议论?”
文一沾的喉结动了一下,却不作声。
安懋盯了文一沾片刻,忽而叹了口气,“文卿不敢议论,全因地方‘科买’之策是昔年朕为宰执时提出的,因此,文卿才能议却推作不知,想议却寻典谏之,如此辛苦,却为掩朕昔日之过,朕心甚愧。”
这回文一沾没有立刻站起来,他握了握手上的文章,缓缓开口道,“事轻从宜,事急从权,昔年边事安稳,‘科买’多为修缮宫陵,故而圣上‘轻’之以待;如今边事乍起,奸吏横生,旧时‘科买’之策自须更伸,故今日圣上以‘权’而变,臣感愧圣意,因而不敢随意作答。”
安懋又看向了文一沾,“事从权宜,妙矣。”
文一沾这才站了起来,倾了倾身,不卑不亢道,“是周公子的文章作得好。”
安懋笑道,“不如文卿。”
文一沾一怔,随即行礼道,“圣上谬赞了。”
安懋又笑了一下,转而道,“朕听说,这周胤微颇为仰慕文卿之才,此文便是仿照文卿惯用的文辞作的呢。”
文一沾不动声色道,“臣万不敢承此盛赞。”
安懋笑道,“文卿虽说‘不敢’,朕却不认‘不敢’。”他道,“这样罢,文卿亦以地方‘科买’为题,作了文章上来,让朕比一比,看文卿究竟承不承得此份‘盛赞’?”
文一沾微微一凛,会意道,“臣遵旨。”
——————
——————
“昔汉文帝惜十家之产,罢露台而不作”
《汉书》:汉文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
有不便,辄弛以利民。
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
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
孝文帝从代国来到京城,即位二十三年,宫室、园林、狗马、服饰、车驾等等,什么都没有增加。
但凡有对百姓不便的事情,就予以废止,以便利民众。
文帝曾打算建造一座高台,召来工匠一计算,造价要值上百斤黄金。
文帝说:“百斤黄金相当于十户中等人家的产业,我承受了先帝留下来的宫室,时常担心有辱于先帝,还建造高台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