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后二日,徐府。
徐广拿起桌上的琉璃瓶掂了一掂,又轻轻放下,对站在面前的徐知温笑道,“苏合香药酒?”
徐知温应道,“是。”他行了半礼,“琅州的香药最佳,制得的苏合香酒最是安神,儿子得了两瓶,便拿来献与父亲。”
徐广看了看桌上的酒,淡淡道,“这是彭寄安送你的中元节节礼罢?”
徐知温淡笑道,“是,被父亲猜着了。”
徐广张了张口,几不可察地犹疑了一下,道,“彭寄安有心了。”
徐知温笑道,“是啊,儿子还以为,自上回之后,彭寄安会躲着儿子走呢。”
徐广伸手摸了一下瓶口的酒封,触手可及是一个精心刻印的“文”字,“彭寄安与你自小交好,如何会为了一桩小事起龃龉呢?”徐广说着,收回了手,又对徐知温笑道,“这酒既然摆上了桌,不如倒来共饮一杯?”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儿子不好酒。”
徐广一怔,随即道,“偶饮一杯,却是无妨。”
徐知温道,“父亲面前,儿子不敢失礼。”
徐广抿了一下唇,道,“既然这酒安神,想来,也不会醉人罢?”
徐知温淡笑道,“不醉人,又如何安神呢?”
徐广道,“醉人的酒一定安神,安神的酒却不一定醉人。”
徐知温复行了一礼,不置一词。
徐广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道,“好,不想饮便不饮罢。”
徐知温直起了身。
徐广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酒,似随口感叹道,“彭寄安与你,真可得称上是‘至交’了。”
徐知温微微倾了倾身,“儿子与彭寄安性情相投,自然交好。”
徐广道,“有道是,‘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酒,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将‘醴’给了我,你便成了君子了。”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算是附和,“父亲,您若是想饮上一杯……”
徐广接口道,“单我一人饮,也没甚意思。”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您可以召五弟前来与您共饮。”他顿了顿,慢慢补充了一句,“五弟近日亦是心神不宁,饮上一杯苏合香酒倒是正好。”
徐广道,“你五弟年纪尚小,即便是药酒,也不该多饮。”
徐知温淡笑道,“有父亲在一旁看着,五弟定不会贪杯。”
徐广静静地看了徐知温一会儿,笑了一下,道,“你和你母亲一样,”徐广感叹着吐出两个字,“记仇。”
徐知温既没笑,也没行礼,“孔圣人尝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儿子是遵循儒法行事而已。”
徐广淡淡道,“孔子亦言:‘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又说‘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你既已行‘为直之礼’,却为何不以‘以直报怨’?”
徐知温微笑道,“昔年伯夷、叔齐拒受王位,让国出逃,以仁义叩马而谏,耻食周粟,作歌明志,如此而饿死于首阳山;孔圣人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独荐颜子为好学,然其屡陷穷困,糟糠不厌,早夭而卒;而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徐知温说着,慢慢作了个长揖,“儿子请教父亲,所谓‘仁德’、‘天道’,是邪非邪?”
徐广默然片刻,没有回答徐知温的问题,而是接上了先前的话题,“我好久不见彭寄安了,不知他如今可好?”
徐知温道,“一切都好,”他直起身,“琅州虽不比定襄,但富饶多产,彭寄安在琅州,即使称不上‘如鱼得水’,也可说是‘怡然自乐’。”
徐广道,“此‘乐’非彼‘乐’罢?”
徐知温的睫毛颤了颤,微笑道,“父亲何出此言?”
徐广道,“你方才引颜子为例以问仁德,而昔年孔子以‘箪食瓢饮’赞颜子之贤,你又道彭寄安与你性情相合,我便猜测,彭寄安现下,亦并非是那‘安贫乐道’之人罢?”
徐知温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父亲说得是,”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依儿子看来,彭寄安还是与从前在定襄时一样,性子直,易相处。至于现下,他虽非‘安贫乐道’之人,但‘恬于进趣’,着实是个可交之人。”
徐广道,“我没说彭寄安‘不可交’。”
徐知温垂下了眼帘,“那么,父亲方才,是在意指儿子‘不可交’?”
徐广眉头一耸,道,“我也没这么说。”
徐知温默然不语。
徐广看了看徐知温垂下的眼睫,将目光移回桌上摆着的苏合香药酒上,“和厚,我是在关心你。”
徐知温淡淡道,“谢父亲关心。”
徐广道,“你若不希望我关心,以后这些事体,我就不再多问了。”
徐知温慢慢抬起了眼,“父亲,‘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是孔圣人一生之志。”
徐广一怔,就听徐知温郑重道,“父亲,彭寄安是儿子的朋友。”
徐广抬起头,与徐知温对视了一会儿,少顷,他道,“好,我往后,再不议论彭寄安了。”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又听徐广道,“既然彭寄安性情好,那‘乘人之危’的事,他定是做不来的罢?”
徐知温微笑道,“是,”他瞥了一眼徐广桌上的苏合香酒,“彭寄安是‘君子’。”
徐广扯了扯嘴角,道,“难得听你这么夸人。”他顿了顿,又轻声问道,“既是‘君子’,那‘养虺成蛇’的事,他定做不出的罢?”
徐知温笑了,“自然。”
徐广“嗯”了一声,淡然道,“你的朋友,我放心。”
徐知温道,“是,曾子一日三省,其有一省,正为‘友交而信’,因此,父亲尽可安心。”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眼,又指了指桌上的酒,温声笑道,“当真不饮上一杯?这可是你朋友送来的呢。”
徐知温低眉笑道,“父亲,您忘了,上回儿子便说过,彭寄安知道儿子不好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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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庄子》: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君子的交谊淡得像清水一样,小人的交情甜得像甜酒一样
2 《论语》: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有人说:“用恩德来报答怨恨怎么样?”
孔子说:“用什么来报答恩德呢?应该是用正直来报答怨恨,用恩德来报答恩德。”
3 “伯夷叔齐”的典故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旧仇,因此很少怨言。”
又说,他们“追求仁而得到了仁,又为什么怨恨呢?”
我悲怜伯夷的心意,读到他们留下的逸诗而感到事实是令人奇怪的。
他们的传记里写道: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立叔齐为君,等到父亲死后,叔齐又让位给长兄伯夷。
伯夷说:“这是父亲的意愿。”于是就逃开了。
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而逃避了。国中的人就只好立他们的另一个兄弟。
正当这个时候,伯夷、叔齐听说西伯姬昌敬养老人,便商量着说:我们何不去投奔他呢?
等到他们到达的时候,西伯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武王用车载着灵牌,尊他为文王,正向东进发,讨伐纣王。
伯夷、叔齐拉住武王战马而劝阻说:“父亲死了尚未安葬,就动起干戈来,能说得上是孝吗?以臣子的身份而杀害君王,能说得上是仁吗?”
武王身边的人想杀死他们,太公姜尚说:“这是两位义士啊!”扶起他们,送走了。
武王平定殷乱以后,天下都归顺于周朝,而伯夷、叔齐以此为耻,坚持大义不吃周朝的粮食,并隐居于首阳山,采集薇蕨来充饥。
待到饿到快要死了的时候,作了一首歌,歌辞说:“登上首阳山,采薇来就餐,残暴代残暴,不知错无边?神农虞夏死,我欲归附难!可叹死期近,生命已衰残!”就这样饿死在首阳山。
从这种情况看,伯夷、叔齐是怨呢?还是不怨呢?
有人说:“上天待人的准则是没有偏私的,它总是向着为善之人。”那么,象伯夷、叔齐,可以叫做善人呢,还是不算善人呢?他们聚积仁德、修洁品行达到这般地步,而终致饿死!
再说在七十个弟子中间,孔子仅仅称举颜渊是好学的人,但颜渊永远穷困潦倒,连糟糠都难得饱足,终于过早地夭亡了。那种认为上天总是报答、恩赐善人的说法,又怎么样呢?
盗蹠每天都杀害无辜的人,吃人的心肝,凶横残暴,聚集党徒数千人横行于天下,竟然活到高龄而死。他是遵行什么道德呢?
这都是些特别重大而且明白显著的例子。
如果说到近世,有些人操行不规矩,专门违犯法律,而终身享受安逸和快乐。子孙都保有丰厚的产业。那选好了道路才举步,看准了时机才说话,从不走邪道,不是公平正当的事决不奋力去做,反而遭受祸殃的人,是多得没法数的。
我是非常怀疑的,如果说这便是天道,那这天道究竟合理呢?还是不合理呢?
《史记》: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其传曰: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4 《论语》:“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5 《论语》: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
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颜渊、子路两人侍立在孔子身边。孔子说:“你们何不各自说说自己的志向?”
子路说:“愿意拿出自己的车马、衣服、皮袍,同我的朋友共同使用,用坏了也不抱怨。”
颜渊说:“我愿意不夸耀自己的长处,不表白自己的功劳。”
子路向孔子说:“愿意听听您的志向。”
孔子说:“(我的志向是)让年老的安心,让朋友们信任我,让年轻的子弟们得到关怀。”
6 “养虺成蛇”:意思是比喻纵容敌人,任其强大起来。也就是养虎遗患。
左丘明《国语》:“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
7 《论语》:曾子曰:吾日三省乎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说:“我每天多次反省自己:替别人做事有没有尽心竭力?和朋友交往有没有诚信?老师传授的知识有没有按时温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