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
徐知温垂着手,信步往府中的花园走去,绕过一围花丛圃,踏过一座假石山,再涉过一架窄石桥后,在花园深处的一方六角亭前止住了脚步。
徐知温站在亭门边,唤了亭中正坐在石凳子上看书的徐知恭一声,“三弟。”
徐知恭闻声侧过了头,接着立刻合上了手中的书,站起身应道,“大哥,”他看着徐知温一步步拾阶而上,走入亭中,来到他方才读书的石桌旁,又道,“大哥怎的寻到这里来了?可是府中有事?”
徐知温“嗯”了一声,“我去母亲那儿说话时,看到这一季的秋衣裁好送来了,有几件样式不错,我想,三弟你该去试一试。”徐知温说着,视线一错,往下瞥见石桌上的书封,继续道,“不料三弟正在这儿用功呢。”
徐知恭笑了一下,声音听上去有些飘渺,“我能用什么功?”
徐知温往前跨了一步,兀自坐到了徐知恭方才坐的那只石凳上,他伸出手,轻轻抚着书封道,“三弟此言差矣,读‘四书’是用功,读《汉书》难道就算不得用功了么?”
徐知恭轻笑了一声,顺势坐到了徐知温身旁,“大哥心绪不佳?”
徐知温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按了一下桌上的《汉书》,道,“你刚刚在看哪一节呢?看得这么入神,连有人站在亭外都未察觉。”
徐知恭淡笑道,“啊,是《霍光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大哥来时,我已经读至末尾,正读到霍氏族灭后,其载昔年汉宣帝登基,霍子孟从骖乘谒见高庙的事体。”
徐知温淡淡道,“难怪。”他垂下眼帘,看着封面上的那个“汉”字,道,“霍氏立宣帝而得族诛,的确令人唏嘘。”
徐知恭道,“是啊,霍子孟忠辅汉室,然卒不能庇其宗也。昔年汉宣帝始立,与其同乘时,竟觉‘若有芒刺在背’,及诛灭霍氏后,民间因有俗传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徐知恭认真道,“读至此节,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感叹。”
徐知温道,“这一节,”他抿了抿唇,“这一节,该让五弟瞧瞧。”
徐知恭眼神一动,就听徐知温语似淡漠地继续道,“上回我去他房里邀他一同作画时,就觉得他对四皇子并不畏服,三弟若能耐心同他讲一讲这段汉史,倒是颇有益处呢。”
徐知恭“唔”了一声,不置可否道,“五弟如此态度,也是情理之中,大哥不必操心太过。”
徐知温道,“毕竟,总是兄弟么。”他顿了顿,补充道,“昔年霍子孟能得汉武帝临终托孤,正是因其异母兄景桓侯的缘故,若非景桓侯封狼居胥,战功赫赫,霍子孟怎能得赐《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呢?”
徐知恭叹了口气,道,“大哥真是……”
徐知温忽而接口道,“敬慎,你虽然同我一样,也不喜欢五弟,但还不至于到了希望五弟去死的地步罢?”
徐知温这话说得太过白,徐知恭毫无心理准备,闻言就是一滞。
偏偏徐知温刚说完,就抬眼看了过来,将徐知恭愣怔的模样全数收入眼底。
徐知恭怔了好一会儿,才将将回过神来,见到徐知温正盯着自己,不禁放轻声音道,“……对,不是。”
徐知温又看了徐知恭片刻,才移开视线,道,“既然不是,你就该去同五弟讲一讲。”他抿了一下唇,道,“再推迟下去,四皇子就要入学了。”
徐知恭沉默片刻,道,“大哥不是……一向就不看好四皇子吗?”
徐知温淡然道,“是啊,但眼下情势如此,五弟作了他的陪读,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徐知恭道,“可大哥从来都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
徐知温笑了一下,似半开玩笑道,“父亲和五弟都认为我工于心计,没想到三弟你也以为我深于城府。”
徐知恭一怔,随即立刻摆手道,“不,大哥,我只是……”
徐知温见状,竟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桌上的《汉书》,又伸手抚了一下徐知恭的肩膀,道,“我与你玩笑呢,怎么你就认真了?”
徐知恭没笑,他看了徐知温一会儿,伸手将桌上的《汉书》拢到了怀里,“大哥,我素来是知道你的。”他认真道,“你方才,并未在与我玩笑。”
徐知温的笑容淡了下去,就听徐知恭继续道,“其实,若有什么话,”徐知恭亦伸手抚了一下徐知温的肩膀,“大哥尽管吩咐就是。”
徐知温复垂下了眼帘,视线似乎移回了石桌上方才放书的地方,“吩咐倒没有,只是我忽然想到了两桩事体,却不大肯定,因此想来问一问你。”徐知温说着,反手拍了拍徐知恭刚才抚过的肩膀,“你若不想答,便不答。我随你。”
徐知恭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他对徐知温笑道,“大哥但问无妨。”
徐知温抬起了眼,一刻没犹豫地问道,“姚世祉是不是你的人?”
徐知恭顿时敛起了笑容。
徐知温问完第一个问题,耐心地静候了片刻,见徐知恭不答,也不勉强,而是继续问道,“五弟的那篇驳‘礼’文章,是不是你让姚世祉呈给圣上的?”
徐知恭这回却答得十分干脆,“是。”他说着,亦抬起眼与徐知温对视道,“可笞刑是圣上赏的,跪祠是父亲罚的,大哥,我确实,从来没有真的希望五弟去死。”
徐知温笑了笑,偏过头,错开视线道,“对,我知道,”他淡淡道,“所以我方才才说,我现下是走一步看一步么,偏你还不信。”
徐知恭一怔,他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就见徐知温摆了摆手,道,“之前的事就不提了,不过从现在开始,”徐知温罕见的冷了声音道,“敬慎,你别再插手五弟的事了。”
徐知恭微微一滞,随即低头应道,“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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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宣帝刚登基时,去参拜高庙,大将军霍光与他同坐一辆车,汉宣帝心裹很害怕,好像有芒刺在背。
后来车骑将军张安世代替霍光陪乘,天子就比较安逸自在,身体舒展自如,感到非常安全亲近。
等到霍光死后,他的宗族也都被诛,因此民间就传说着:“威势震动君主的人不会被容留,霍氏的祸患开始于陪乘。”
《汉书》: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
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
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2 景桓侯就是霍去病,霍去病和霍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的父亲中孺,是河东平阳人,以县吏的身份在平阳侯家供事,同侍女卫少儿私通而生下霍去病。
中孺差事完成后回到家中又娶妻生下霍光,与卫少儿断了关系不通音信。
《汉书》:霍光字子孟,骠骑将军去病弟也。
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皃私通而生去病。
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
3 征和二年,卫太子被江充陷害所败,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又都有很多过失。
这时候汉武帝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生了一个男孩,汉武帝心中打算把皇位传给他,并命大臣来辅佐他。
武帝观察群臣中衹有霍光才可担当重任,辅助社稷。
汉武帝于是就叫宫廷画师画了一张周公背着成王接受诸侯朝贺的画赐给霍光。
后元二年的春天,汉武帝出游五柞宫,病得很厉害,霍光流泪问道:“如果皇上有不测,那当由谁来继位?”
汉武帝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上次送给您的画的意思吗?立少子为帝,您当照周公辅佐成王那样行事。”
《汉书》: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
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
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
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
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
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