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文府。
“……范扬采托人给我递了个话,”文一适掀开盖碗,顿了一下,道,“说他明日,要与宋茂行和彭寄安一齐来这儿,陪周见存打牌。”
文一夔偏过头,笑道,“周见存只看了一回就会打牌了?”
文一适呷了一口茶,亦笑道,“据说正因周见存还不怎么会打,范扬采才叫他们三人一齐教着打呢。”
文一夔微笑道,“啊,那正好,”他转回头去,“也省得你我作陪了。”
文一适合上了盖碗,道,“是啊,”他叹了口气,“每回陪他们打牌都累得很,陪他们打一圈,比在家打八圈都累。每次同他们打完牌,我就总怀念七弟,说起来,还是同七弟打牌最舒心。”
文一夔轻笑道,“我也爱同七弟一起打牌。”他顿了顿,似有感慨道,“不过我却总在疑心,从前七弟在家陪我们一起打牌时,是不是也同我们现在一样累呢?”
文一适一怔,尔后道,“四弟疑心得有理,”他搁下茶碗,“不如,四弟将此一问说与七弟妹,让七弟妹回信时写上。”
文一夔笑了一下,道,“七弟与七弟妹‘鱼传尺素’,可谓是‘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哪里能容得下我这一句话呢?”他顿了顿,又道,“再者,这回七弟寄来的信中,竟不见‘鲤鱼之中肠’,七弟妹阅而不安,如何再有问这一问的闲情逸致呢?”
文一适挑起了眉,“七弟在信中写了什么?”
文一夔道,“七弟说,他发现大哥将上回信中所提的负责定襄铺子的掌柜召回了琅州,希望大哥能及时查明事件始末。”
“若是‘盗窃’一事子虚乌有,须得好生赔礼,切莫慢怠;若是此事属实,则须得尽快再挑了可靠人去定襄接管铺面才好。”文一夔说着,抬头看向了文一适,“接着,七弟又细细嘱咐了如何挑人、择人,如何看手脚是否利落、心底是否有计较云云,如此种种,皆是从前父亲再三叮嘱的。”
文一适皱眉问道,“似乎并无异样?”
文一夔滞了一滞,道,“……此段完结后,七弟特意另起一行,写道,”文一夔亦皱起了眉,“若是暂且无人可用,倒不如不用,以免……”
文一适心下莫名一跳,“‘以免’什么?”
文一夔眉头深蹙,“七弟说,以免‘千金购得解飞人’。”
文一适一惊,脱口便道,“此句取自苏东坡的七言《王莽》。”
文一夔点了点头,道,“是。”他抿了抿唇,道,“七弟妹跟我说,若单只论叫停‘投献’,七弟绝不会以王莽来比……”
文一适接口道,“对,对,”他连应了两声,尔后问道,“七弟的信呢?”
文一夔舔了一下唇,道,“在七弟妹那儿呢。”
文一适问道,“你没拿过来?”
文一夔摇了摇头,“七弟妹说她要再仔细看看。”
文一适“嗯”了一声,随即吟道,“……‘得意王公莽枯冢,谁令圣主想同时’。”
文一夔一怔,就听文一适轻声问道,“四弟,你说……七弟真正想在信里写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文一夔沉默片刻,道,“昔年王莽倒行逆施,故得绿林军分裂尸身、肌骨脔离之祸,而当今圣上,似乎却不像是……”
文一适淡淡道,“七弟说得不错,以‘乡愿’窃天位,如何不能与王莽相比?”
文一夔轻咳了一声,端起了手边的茶碗,道,“‘乡愿,德之贼也’,想来今上既得天位,必不肯再为‘德之贼’。”
文一适道,“今上不肯,自有人肯。”
文一夔心下一怔,就听文一适继续道,“譬如,昔年宋神宗初即位时,大兴慨然有为之志,乃披金甲诣慈寿宫见太皇太后,尔后诏旨起用王介甫为相,是时,一众奸臣以变法图强之名祸乱朝政而致大宋覆亡。”
“然靖康南渡之后,世人皆以王介甫为兴乱之源,说若非王介甫窥破神宗奋发图强之心,投机取媚于上,大宋断断不会如此轻易地亡于钦、徽二庙。”
“王莽篡汉而建新朝,终究是为他自己的王氏江山,故有‘新室不因崇外戚’一说,但王介甫之于熙宁变法,却是为实现宋神宗‘以复昔年汉、唐之疆域’一愿啊。”文一适缓缓地吁了口气,道,“赵宋后人却将大宋覆亡之祸全数归于王介甫,真是……不得不令人唏嘘。”
文一夔顿了顿,道,“大哥是以为,七弟在定襄,会重蹈昔年王介甫变法之覆辙?”
文一适没点头也没摇头,“不是我以为,”他正色道,“是七弟以为。”
文一夔的喉结动了一下,“或许,”他清了清嗓子,“或许,是你我将事体想得复杂了,旁的不提,就说王莽复《周礼》之‘井田制’一项,便绝不可能顺利施行于当今朝野。”
文一适沉吟了起来。
文一夔道,“大哥,现下最紧要的,并非是弄清楚圣上究竟想让七弟做什么,”他淡然道,“而是要弄明白七弟想让你我做什么。”
文一适一凛,应道,“不错,七弟于此刻寄信而来,绝非时机偶然。”
文一夔点了点头,尔后轻声问道,“我在想,这件事是不是应该知会一下范扬采或者……”
文一适接口道,“但周见存刚刚接手料理琅州秋赋,告诉范扬采倒不妨,我怕就怕宋茂行与彭寄安借端生事,又牵连到我们……”
文一夔微笑道,“可大哥给彭寄安出的那个主意,不也是……”
文一适摆了摆手,道,“那不一样,”他认真道,“我是笃定范扬采与宋茂行绝不会全数放手秋赋一事,在周见存有难处的时候也绝不会完全袖手旁观,才与彭寄安出了那个主意。但七弟说的这件事,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还真不敢轻易就下了结论。”
文一夔想了想,伸手抓住桌角,慢慢地站起了身来,“这样罢,”他颤颤巍巍地道,“我去替大哥将七弟的信取来,大哥先看了信,再做决定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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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饮马长城窟行
汉·蔡邕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双鲤鱼:指藏书信的函,就是刻成鲤鱼形的两块木板,一底一盖,把书信夹在里面。一说将上面写着书信的绢结成鱼形。
烹:煮。假鱼本不能煮,诗人为了造语生动故意将打开书函说成烹鱼。
尺素:素是生绢,古人用绢写信。
长跪:伸直了腰跪着,古人席地而坐,坐时两膝着地,臀部压在脚后根上。跪时将腰伸直,上身就显得长些,所以称为“长跪”。
末二句“上”、“下”指书信的前部与后部。
2 “鲤鱼之中肠”
曹植《送应氏》:“爱至望苦深,岂不愧中肠。”
3 “千金购得解飞人”
王莽
宋·苏轼
汉家殊未识经纶,入手功名事事新。
百尺穿成连夜井,千金购得解飞人。
“百尺穿井”和“千金购人”取典《汉书》
“百尺穿井”,王莽时有臣上书称,穿井得白石,石刻王莽可当皇帝。
《汉书》:是月,前辉光谢嚣奏武功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文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千金购飞人,指王莽招募天下奇技之人,欲攻匈奴,有人应募自称能日飞千里,王莽知道他们不能任用,硬要博得珍惜人才的名声,都任命作理军,拿车马赏赐他们,等待出发。
《汉书》:又博募有奇技术可以攻匈奴者,将待以不次之位。言便宜者以万数……或言能飞,一日千里,可窥匈奴。
莽辄试之,取大鸟翮为两翼,头与身皆著毛,通引环纽,飞数百步堕。
莽知其不可用,苟欲获其名,皆拜为理军,赐以车马,待发。
这里苏轼用“连夜井”暗指王安石进言推行“水利法”;“解飞人”讥讽王安石用兵西夏。
4 “王莽改制”的结局:
地皇四年,王莽在南郊举行哭天大典。
同年,绿林军攻入长安,商人杜吴杀死了王莽,取下了他的系印纽带。
校尉东海郡人公宾就,是原大行主治礼郎,看见杜吴就问这条纽带的主人在哪裹。
杜吴回答说:“在室内西北角的屋子裹。”
公宾就割下了王莽的脑袋。
军人们分裂了王莽的身躯,四肢关节、肌肉、骨骼被切割成许多块,争着去砍杀的有几十人。
……王莽的脑袋被送往前往更始帝那里,挂在宛城的街道上,百姓都去掷击它,有的人切下王莽的舌头来吃了。
《汉书》:商人杜吴杀莽,取其绶。
校尉东海公宾就,故大行治礼,见吴问:“绶主所在?”
曰:“室中西北陬间。”
就识,斩莽首。
军人分裂莽身,支节肌骨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
……传莽首诣更始,悬宛市,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5 《论语》: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孔子所指的“乡愿”大概是指伪君子,指那些看似忠厚实际没有一点道德原则,只知道媚俗趋时的人。
6 “宋神宗披金甲”
《铁围山丛谈》:神庙当宁,慨然兴大有为之志,思欲问西北二境罪。
一日被金甲诣慈寿宫。见太皇太后曰:“娘娘,臣著此好否?”
7 关于王莽的“井田制”
《汉书》: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买卖。
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
王莽发布的诏令包括两方面:一是将全国土地改称“王田”,即废除土地私有制,实行土地国有制,私人不得买卖;一家有男丁八口,可受田一井,即九百亩;一家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超过九百亩者,须将多出部分分给宗族邻里;原来没有土地者,按上述制度受田。
二是将奴婢改称“私属”,不得买卖。诏令还规定,如果有人敢于攻击井田制度,煽动人破坏法令,则将其流放至边境地区。
但是就连王莽,也没有完全将这一套“井田制”进行到底,实行王田的诏令刚一颁布,便遭到大小土地所有者的强烈反对。
一部分地主、官僚甚至举兵反抗。
汉徐亭侯刘快结党数千人起兵;真定地主豪强也在刘都的率领下举兵反莽。
朝廷内部一部分原来追随王莽的人也提出异议,随即,王莽在这道诏令颁布的第三年,就宣布废除了“井田制”,买卖奴婢也不追究了。
《汉书》:莽知民怨,乃下书曰:“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