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垂文听了,只微笑不语。
彭平康半似调侃地接口道,“了不得,”他抚掌道,“这般‘香药引子’,纵是宋徽宗在五国城也吃不得呢。”
宋圣哲依旧弯着眉眼,“彭大人此言差矣,我倒觉得宋徽宗可吃得。”
周胤绪笑着问道,“宋徽宗如何吃得?”
宋圣哲放下手,微笑道,“宋徽宗被俘北上金国时,身携累代至宝,如何就换不得一剂‘群英髓’了?”
彭平康笑道,“倒是我孤陋寡闻,却不知昔年宋徽宗所携究竟是何至宝,竟能换得周大人所言及的‘群英髓’?”
宋圣哲微笑道,“多得很,多得很,不过依我说,其中有三件宝物最是难得,换一剂‘群英髓’可是绰绰有余呢。”
周胤微问道,“哪三样宝物?”
宋圣哲微笑着答道,“一样是孔圣人穿过的屐,一样是汉高祖起义前斩白蛇的剑,还有一样,是汉宣帝被收寄在郡邸狱时,史良娣以婉转丝绳系得的身毒国宝镜。”
彭平康大笑道,“凡此三样至宝,就是来换五国城亦使得!”
四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众人笑了一会儿,范垂文开口道,“周大人既自在,那此局伊始,便依则由彭大人坐庄罢。”
周胤绪点头应是,众人也再无异议,便将桌上的骨牌翻了过来,开始动手洗牌。
待到理牌码牌时,周胤绪开口问道,“文员外到哪里去了?我进文府时,连他的影儿都不见呢。”
宋圣哲笑着打趣道,“大约是周大人来了,他怕不自在,便躲出门避嫌去了。”
周胤绪一面理牌,一面笑道,“可上回我来看牌,却见文员外与诸位说说笑笑,很是自在呢。”
彭平康微笑道,“是啊,那是因为上回文好德还不知道周大人要接手秋赋呢。”
范垂文瞥了彭平康一眼,宋圣哲笑着接口道,“这话可是彭大人说的啊,我可没这意思。”
周胤绪笑道,“谁说的都无妨,反正,彭大人也是好意。”
彭平康抬头对周胤绪笑了一笑,又看了范垂文一眼,复低头审视着码好的牌,“好不好意的,我现在也不敢明白说了,不过今日休沐,又是在牌桌上,我才多说一句。”
范垂文微笑道,“彭大人这一句说得倒正好,”他理完牌,放开手道,“不多不少呢。”
彭平康笑笑,看向仍在理牌的周胤绪道,“其实,我说这一句,为的也不全是周大人。”
周胤绪还未开口,宋圣哲就笑着打趣道,“啊,我懂,彭大人是为广德军的‘养鸡钱’罢?”
彭平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微笑着应道,“是啊,”他复低下头去,“被宋大人猜着了。”
周胤绪码完牌,抬起头来时,见桌上其余三人都在等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赈贷’的事……我还要请教彭大人呢。”
彭平康悠悠地打出一张牌,“不敢,”他正色道,“邸报上说,圣上正为多地‘军政不分’的情形而愀然不乐,这节骨眼上……”
范垂文吃了彭平康的牌,接口道,“周大人在这节骨眼上接手了秋赋一事,倒是我们对不住周大人了。”
宋圣哲亦笑道,“是啊,秋赋料理之难,可远胜于昔年宋徽宗在五国城换‘群英髓’吃呢。”
周胤绪心下微惊,面上依旧不露,对三人笑道,“是么?”他淡然道,“眼下我只是粗翻了账目而已,倒还没觉出难处来呢。”
彭平康朝周胤绪笑了笑,道,“周大人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周胤绪打出一张牌,又道,“不过,这两日我却恍惚听见府衙里有人抱怨,说底下许多县衙即使官仓空空,也都推说乡县无钱收粮,全因县官们都主张要留着钱交广德军的‘赈贷’呢。”
彭平康抿嘴一笑,道,“吃。”
他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就听范垂文轻声道,“碰。”
彭平康淡笑着缩回了拿牌的手,转头对周胤绪道,“既然周大人接手料理,自然全凭周大人裁度就是。”
宋圣哲看了范垂文一眼,玩笑般地接口道,“方才彭大人还道在牌桌上说话无碍呢,怎么一论及一个‘钱’字,就陡然忸怩起来了?”
彭平康亦玩笑般地回道,“若单论一个‘钱’字,我自有不少牢骚话要说,但周大人提及的这‘钱’里,还存着广德军的一笔‘钱’,这可叫我怎么开口呢?”他顿了顿,又道,“再者,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即使周大人客气一句,我也不能自命为周大人之师啊。”
范垂文淡笑着开口道,“我记得,彭大人是最不喜欢‘老师’的,如今以‘师’自比,可见彭大人是当真不愿与周大人细说这其中关窍。”
周胤绪奇道,“彭大人是信奉儒道二教的谦谦君子,怎会……厌‘师’呢?”
彭平康瞥了宋圣哲一眼,宋圣哲依旧微微笑着,他见彭平康朝他看了过来,忙打出一张牌,并附和道,“我也好奇这个,今儿倒亏得周大人替我问出来了。”
彭平康笑了笑,道,“方才,我听宋大人的言语间,是将乡间一众官吏比作昔年俘钦、徽二帝北上的金国蛮人罢?”
宋圣哲作势掩口,“见笑了,见笑了,一时不妨的即兴之言罢了,诸位莫要往心里去。”
周胤绪笑笑,伸手“吃”下宋圣哲刚刚打出来的那一张牌。
彭平康笑道,“无妨,只是我私心里觉得,宋大人的比较,还不够贴切。”
周胤绪打出一张牌,“金人侵大宋之国,辱二帝之尊,欺汉民之身,难不成,在彭大人眼里,这乡间官吏能比金人一般‘恶’吗?”
彭平康笑着“吃”下周胤绪的牌,似玩笑般道,“这倒不然,”他淡笑道,“依我看,比起乡间一众官吏的所作所为来,昔年金人于大宋,倒还残存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善’呢。”
周胤绪微笑道,“这话可从何说起呢?”
彭平康笑道,“昔年金国于我大宋,是利尽交恶后的势不两立,且异国与异族之间的战争侵略本就为历史大势,即使金国再强,大宋再弱,可‘靖康之变’后,大宋汉民抗金北伐总是堂堂正正,宋高宗再如何高明,一纸‘绍兴和议’终究是担了百年骂名。”
“可乡间官吏却不同,”彭平康微笑道,“他们在乡间的势力,比金国之于大宋强上百倍千倍,他们能侵人土地、夺人财物、占人子女,而乡民却只得忍气吞声,连想效仿宋高宗‘议和’的余地都没有。周大人且想,这乡官乡吏之于乡间庶民,可不是比金人之于宋人还要‘恶’上百倍千倍吗?”
范垂文淡笑道,“彭大人有些言过其实了罢。”
周胤绪顿了一顿,道,“……那么,彭大人厌‘师’又从何说起呢?”
彭平康打出一张牌,微笑着应道,“因为依我看,这‘老师’之于‘学生’,有时能比乡间官吏之于庶民还要‘恶’上千百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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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圣哲说的“宋徽宗北上携带的三件至宝”是杜撰出来的历史梗
“孔圣人穿过的屐”和“汉高祖斩蛇的剑”在晋代就连同“王莽的头”一起失传了
元康五年时,武库起火,张华怕有人乘机作乱,先派兵把守周围,然后才安排人员救火,所以历代珍藏的宝物以及汉高祖刘邦的斩蛇剑、王莽的头、孔子穿的屐等全被烧毁。当时张华看到汉高祖的斩蛇剑穿透屋顶飞出,不知去向。
《晋书》:“武库火,华惧因此变作,列兵固守,然后救之,故累代之宝及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尽焚焉。时华见剑穿屋而飞,莫知所向。”
“汉宣帝系的身毒国宝镜”是《西京杂记》里的梗
汉宣帝幼时被收系在郡邸狱时,胳臂上还佩戴着祖母史良娣编织的彩色图案的宛转丝绳,上面系着来自身毒国的宝镜一枚,宝镜像八株钱那么大。传说这枚宝镜能照见妖魔鬼怪,能够佩戴它的人会得到天神的祝福,因此宣帝从危难中得到了解救。
《西京杂记》:“宣帝被收系郡邸狱。臂上犹带史良娣合采婉转丝绳。系身毒国宝镜一枚大如八铢钱。旧传此镜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故宣帝从危获济。”
汉宣帝即位后,每每拿起这枚宝镜长时间地感叹呜咽。他曾用琥珀装饰的竹筐装宝镜,用戚里出产的织成锦包裹。汉宣帝驾崩后,宝镜不知哪里去了。
《西京杂记》:“及即大位。每持此镜感咽移辰。常以琥珀笥盛之。缄以戚里织成锦。一曰斜文锦。帝崩不知所在。”
“身毒国”是我国自先秦时期至隋唐时期之间对印度河流域一带的音译称呼,其名从波斯语“Hindu”或古希腊语“Indu”音译而来,原文为梵语Sindhu,其地域范围大约就是如今的印度,与古代中国分处青藏高原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