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圣哲轻笑道,“周大人可别就此上了彭大人的当了,”他拿过周胤绪打出来的牌,“孔圣人有云:‘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周大人常年与‘富而好礼’者交往,恐怕对于‘贫而无乐’者便……知之甚少了。”
范垂文接口道,“是啊,彭大人说让‘大户牵头收粮’,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实际却并不可行。大户们在城中高枕无忧,哪里会委身下乡听凭县官使唤?”
“即使周大人强令城中大户交粮,大户们亦反会去苛剥底下佃庄,断断不会亲自去与乡县以下的农户打交道。”范垂文淡淡道,“再者,县官以广德军赈贷为借口不收余粮,或许,亦是为其后‘折色钱’的收缴作引子。今岁即为丰岁,乡胥收缴‘折色钱’时,难免折以二倍、三倍之数,若是农户手中自有余粮,倒还尚可应付一二呢。”
彭平康微笑道,“依两位大人的意思,周大人反该庆幸琅州各乡县有广德军‘赈贷’作例了?”
周胤绪“吃”下宋圣哲打出来的牌,玩笑般答应道,“不,不,彭大人理会错了,”他笑道,“依两位大人的意思,放任余粮一粒不收,倒比强行全数收尽了要好。”
范垂文笑了一下,宋圣哲接口应道,“我的意思是,”他抓了一张牌,“啪”地一声往硬木桌上扣了一记,“今儿范大人请彭大人来文府作客打牌,彭大人话里话外,总要给文好德留一分面子罢。”
彭平康微笑着反问道,“哪回我来作客,却不给文氏面子了?”
周胤绪瞥了彭平康一眼,转而对范垂文道,“其实,别的我都不为,我就怕,”他抬起头正色道,“琅州若突遇水旱灾荒,官仓无粮,朝廷拨粮不及,又该如何赈济呢?”
范垂文笑道,“可效昔年范文正主政杭州之法,募民存饷,并召道寺主首,大兴土木之役,即可‘以工代赈’,救济受荒灾民。”
彭平康笑而不语。
宋圣哲一边码着牌,一边亦跟着附和道,“范大人所言极是。”
周胤绪迟疑道,“可杭州为吴越富庶之地,琅州却……”
范垂文接口道,“纵是‘以工代赈’之策不行,依旧能以本朝‘纳灾民为厢军’之国策应对一二,周大人实不必为此忧心。”
彭平康半开玩笑般地对周胤绪道,“是啊,”他轻笑道,“范大人说得对,即使周大人想‘未雨绸缪’,或是‘亡羊补牢’,也该多操心我广德军的‘养鸡钱’才是啊。”
范垂文看了彭平康一眼,接着打出了一张牌,道,“虽然牌桌上的话大约都不作数,但彭大人也不应讥讽我东郡国策啊。”
彭平康伸手拿过范垂文打出的牌,轻笑道,“并无讥讽之意。”
宋圣哲微笑着开口问道,“那彭大人是什么意思呢?”
彭平康笑了一下,低下头码牌道,“我只是……心下思忖,若是将来的‘灾民’全作了‘厢军’,我该往哪里去放这‘赈贷’呢?”
周胤绪一怔,就见彭平康“啪”地一记又打出了一张牌,随即淡淡道,“自然了,我说这话,也着实有讥讽的意思在里头,周大人若不爱听,那不听也罢。”
周胤绪忙摆了摆手,打了个圆场道,“三位大人的话我都听,左右现下也只是收粮,还未到交秋赋的时候呢。”
范垂文“吃”下彭平康的牌,抬头对周胤绪笑道,“是啊。”
宋圣哲笑了笑,道,“其实,这大户买卖余粮是自古有之,昔年秦末战乱,豪杰争相夺金取玉,独宣曲任氏窖仓粟,及楚、汉相距荥阳,民不得耕种,恰关中大饥,米斛万钱,而豪杰所持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家,富者数世以继。可见丰岁收买余粮乃有识者之寻常举,琅州大户若因此获罪,岂非,”宋圣哲看了一眼彭平康,“比暴秦之峻法更……”
范垂文接口道,“今儿原是过来玩牌的,”他看了宋圣哲一眼,“并非是来论学,这不相干的秦汉故事就不要再提了。”
宋圣哲对范垂文笑了一笑,尔后便低下了头。
彭平康亦笑了笑,接着对周胤绪道,“啊,我又想到一桩‘恶师’坏处。”
范垂文和宋圣哲都不接话,周胤绪只得自己开口道,“什么‘坏处’?”
彭平康微笑道,“有一种‘恶师’,他们表面上和蔼可亲,待孺子们十分和善,实际却是一肚皮的‘男盗女娼’、‘狗苟蝇营’,旁人若向他们指出来了,他们还自命清高地不屑一顾。”
“更可恶的是,他们能堂而皇之地仗着‘老师’的身份,在教授‘四书五经’时,将他们那满肚的‘下等货色’灌到字里行间,让那些求知若渴的求学孩童将他们肚里的‘垃圾’全数吃下。”彭平康微笑道,“这样的‘恶师’真是比乡间那些没文化的胥吏还要令人可怕呢。”
范垂文微笑道,“但‘恶师’再‘恶’,也总是在教学授问,彭大人以‘师’比‘吏’,听上去总有些……刺耳呢。”
彭平康轻笑道,“依我看,这‘师’与‘吏’却并无大不同。”
宋圣哲抬眼笑道,“为何?”
彭平康悠悠道,“胥吏是以‘权’作恶,老师是以‘识’作恶;前者作恶于庶民,后者作恶于学童;前者之‘权’来源于‘众官’,后者之‘识’根源于‘四书’。细论起来,两者着实并无大不同也。”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眼,补充着问了一句,“虽无‘大不同’,但总有几件‘小不同’罢?”
彭平康笑道,“确有一件‘小不同’。”他瞥了范垂文一眼,低头码牌道,“胥吏再如何作恶,他们心里总清楚自己手中之‘权’来自何方,对‘众官’虽说不上畏惧,但面儿上却是客客气气、尽力巴结。”
“而‘老师’日日面对一群将他们视若神明的黄口孺子,久而久之,便当真以为自己是至高无上地真理天神了,殊不知,旁人‘敬师’是尊重‘知识’,敬重他们教授小儿的耐心罢了。”彭平康淡笑道,“因此,我总以为‘老师’之恶远胜‘胥吏’,胥吏坏的是百姓安宁,而那些作恶的‘老师’,毁的却是我东郡将来的根基啊。”
————
————
1 《论语》: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孔子说:“贫穷而不生怨恨很难,富有而不骄傲还更容易些。”
2 “富而好礼”
《论语》: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
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说:“贫穷而能不谄媚,富有而能不骄傲自大,怎么样?”
孔子说:“这也算可以了。但是还不如虽贫穷却乐于道,虽富裕而又好礼之人。”
子贡说:“《诗》上说,‘要像对待骨、角、象牙、玉石一样,切磋它,琢磨它’,就是讲的这个意思吧?”
孔子说:“赐呀,你能从我已经讲过的话中领会到我还没有说到的意思,举一反三,我可以同你谈论《诗》了。”
3 范仲淹的“以工代赈”
皇佑二年,吴中发生大饥荒,饿死者的尸体遍布于道路。这时范仲淹主管浙西,调发国家仓库粮食,募集民间所存的钱物来赈济灾民,救荒之术很是完备。
吴中百姓喜欢比赛舟船,爱作佛事,范仲淹就鼓励民间多举办赛事,太守每日出游宴饮于西湖上。自春天到夏天,城中居民大规模出游,尽情玩赏。
又召集各寺院主持僧人,告谕他们说:“灾荒年间民工工价最低廉,可以趁此时机大力兴建土木工程。”于是各个寺院的修建工程都非常兴盛。
官府也翻修仓库和官吏住舍,每天雇役一千多人。监察机关弹劾杭州长官不体恤荒政,嬉戏游乐而无节制,以及官府、私家兴建房舍,伤耗民间财力。
范仲淹于是自己草拟奏章,申述所以饮宴和兴造房舍的缘由,是要调发有余的钱财,来救济贫民。
那些从事贸易、饮食行业的人,工匠、民夫,仰仗官府、私家养活的,每天大概可达几万人。
这一年两浙路灾区唯有杭州平安无事,百姓没有流亡的,这都是范文正公的恩惠。
饥荒年份打开司农寺粮仓的粮食赈济灾民,募集民间财力为地方兴利,近年来已定为法令。
这种措施,既赈救了饥荒,又趁荒年替民间兴利,这是先王的功绩。
《梦溪笔谈》:皇佑二年,吴中大饥,殍殣枕路,是时范文正领浙西,发粟及募民存饷,为术甚备。
吴人喜竞渡,好为佛事。希文乃纵民竞渡,太守日出宴于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
又召诸佛寺主首,谕之曰:“饥歳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于是诸寺工作鼎兴。
又新敖仓吏舍,日役千夫。监司奏劾杭州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及公私兴造,伤耗民力。
文正乃自条叙所以宴游及兴造,皆欲以发有馀之财,以惠贫者。
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无虑数万人。
荒政之施,莫此为大。
是歳,两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皆文正之惠也。
岁饥发司农之粟,募民兴利,近歳遂著为令。
既已恤饥,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王之美泽也。
其实宋朝这种“以工代赈”的救灾思想是十分先进的,很有左翼国家的政治色彩,但是,“以工代赈”是建立在国家尚有一定救灾能力,能拨得出雇佣工人的钱财的基础上的。
而宋、明后期的主要问题在于,在当时,“大地主”已经完全垄断了国家资源,并且拥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国家的人力、财税被地主集团“拦腰截断”,整个国家从中央到地方的政府全部仰仗于各地“大地主”的财力、物力,灾荒救济全部靠当地的“地头蛇”调拨周转、自给自足,政府已经完全失去了赈济灾民的资源和能力了。
4 “宣曲任氏窖仓粟致富”
《资治通鉴》: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
令民就食蜀、汉。
初,秦之亡也,豪桀争取金玉,宣曲任氏独窖仓粟。
及楚、汉相距荥阳,民不得耕种,而豪桀金玉尽归任氏。
任氏以此起,富者数世。
关中地区发生大饥荒,一斛米值一万钱,发生了人吃人的现象。
汉王下令,叫关中的百姓到蜀或汉中去谋生。
当初,秦国灭亡的时候,豪强们都争夺黄金、宝玉,只有宣曲一个姓任的,挖窖贮存粮食。
等到楚、汉两军在荥阳相持不下的时候,豪强们都用手中的金、玉来向姓任的换取粮食。
姓任的从此发家,几代人都是富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