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平康微微一笑,道,“樊仲华喜好刑名法术之学,为天水太守时,人有犯其禁者,率不生出狱;而昔年其为‘市吏’时,却对因事受拘的汉光武帝颇为照顾,可见,”彭平康微笑道,“这‘官’与‘吏’自古不同,非本朝独有啊。”
纪洵美顿了一顿,轻声应道,“是,汉光武定鼎中兴,是天命所归,所谓‘安知非仆’……”
彭平康打断道,“你知道州府‘禁榷’一定是会出问题的。”
纪洵美闭上了嘴。
彭平康道,“莫说周见存初次接受政事必定瞻前顾后,摇摆不定,即使周见存当真有这魄力利用‘公使库’进行香料‘禁榷’,琅州想分一杯羹的人必定不计其数。”
“长久下去,这琅州城内的香料‘禁榷’是注定满足不了一州之财赋所需的,到时,”彭平康看向纪洵美,“周见存一定会主张将香料‘卖’至琅州乡间,一旦这‘禁榷’的香料要过乡间胥吏的手,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纪洵美道,“彭大人的话,奴婢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呢?”她讶异道,“奴婢向彭大人进言‘公使库’一策,是为了……”
彭平康挥了挥手,道,“听不明白就算了。”他淡淡道,“我早说了,你们这些妇人,性多忌克。”
纪洵美顿了一顿,慢慢开口道,“奴婢见识狭浅,又是一介妇人,即使有幸向彭大人谏言献策,可州府‘禁榷’一事牵扯甚多,奴婢料想,”她放轻了声音,“周少尹虽然得策,但绝不会轻易施策罢。”
彭平康瞥了纪洵美一眼,淡漠道,“是啊,周见存一定会向周太师去书问询此事。”
纪洵美微笑道,“那……”
彭平康立刻接口道,“那也与你无关。”他的声线有些发冷,“你要想作妾,我这就如了你的愿,你也不必再‘舍近求远’了。”
纪洵美一怔,转而笑道,“彭大人在说什么‘舍近求远’呐?”她作势掩口道,“奴婢这回可是真听不明白了。”
彭平康一愣,下意识地舔了下唇,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方才多话了。
纪洵美见状,心里隐约已猜到了七、八分,但面上依旧羞怯道,“彭大人可再别提这话了。”
彭平康道,“好,不提就不提,”说着,他又将视线转回了桌上的那幅画,“还是来论一论你题的诗罢。”
纪洵美笑道,“彭大人方才已然说了‘好’了,”她微笑道,“奴婢再不敢别有所奢。”
彭平康盯着纪洵美题的那首五言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好是好,不过用典太多,文力不足,掉了书袋,反倒落了俗套了。”
纪洵美心下不以为然,面上却十分乖顺地应道,“彭大人说得是。”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拿起笔道,“不如,我与你‘唱和’一首不用典的,你来看看我作的诗,如何?”
纪洵美怔了怔,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见彭平康自顾自地倾身写了起来。
未几,和诗成。
彭平康搁下笔,拿起桌上的纸,递给了纪洵美。
纪洵美低眉接过,见彭平康在方才她题的诗后头,又用行书加了两句诗:
“端如仁者心,
洒落万物先。
浑无一点累,
表里俱彻然。”
纪洵美念罢,不禁抿嘴笑道,“彭大人押的是‘先韵’。”
彭平康点了下头,亦笑道,“是啊,如何?”
纪洵美微笑道,“可奴婢先前作的那首,押的却是‘蒸韵’,彭大人既说要作‘唱和’诗,便理应‘步韵’或‘依韵’才对,怎么……”
彭平康笑着接口道,“此诗为‘和答’诗,”他微微笑道,“‘和答’惯来是不必从韵的。”
纪洵美一怔,又低头去看诗,“……可奴婢方才似乎并未发问……”
彭平康笑道,“对,你没问,但我已答了。”他抿了抿唇,道,“只是不知,你究竟看不看得明白?”
纪洵美想了想,开口道,“彭大人和的这首绝句,似乎是借咏梅而形容一位君子?”
彭平康微微笑道,“不错,正是一位君子,你可知我形容的是谁?”
纪洵美抬起头,道,“是周少尹。”
彭平康微笑道,“错了,”他说着,伸手拿过纪洵美手上的纸,重新放回了桌上,“是孟千驹。”
纪洵美一滞,随后笑了起来,“彭大人,您方才还说要作一首不用典的诗来给奴婢瞧呢。”
彭平康挑眉道,“此诗何处用典?”
纪洵美笑道,“首联的‘仁者’二字,难道不是取了《左传》的掌故?”
彭平康摇了摇头,微笑道,“此二字并未用典,若要勉强说有,亦不过是取自《论语》中‘仁者不忧’之句。”
纪洵美微笑道,“原来如此,”她似感叹般道,“是奴婢猜错了彭大人的意思了。”
彭平康看了她一眼,又偏过头去看诗,“我还以为,你既喜欢孟千驹,一见此诗便会先想到他。”
纪洵美微笑道,“孟抚台虽为‘仁者’,但与孔圣人所说的‘仁者不忧’依然相去甚远。”
彭平康问道,“那你说的‘仁者’,又是取自《左传》中的哪一桩典故呢?”
纪洵美抬眼道,“柏举之战后,楚昭王弃都而逃,逃至郧国时,斗怀欲替父报仇而弑楚昭王,斗辛劝而阻之,随后又护昭王出逃至随国。”她顿了顿,道,“奴婢以为,斗辛的‘仁者’之辞蕴意深远,因此,奴婢见彭大人用‘仁者’二字,便即刻想到……”
彭平康笑着摆了摆手,“好,好,我知道你说的是哪桩故事了。”他弯着眉眼问道,“我只问你,我作的这首诗,好是不好?”
纪洵美笑道,“彭大人全诗无一句提及‘梅花’,却字字‘颂梅’,自然比奴婢作的,要好上百倍。”
彭平康展眉笑道,“那便是很好了。”
纪洵美微笑应道,“是啊。”
彭平康伸手抚了一下那张已然干了墨迹的薄纸,尔后开口道,“行了,你先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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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知非仆”
刘秀还是一个普通百姓时,与姐夫邓晨到别人家去做客,当时大家看到谶书中说:“刘秀当为天子”。
旁边的有些人说:谶书所说的刘秀肯定是国师公刘秀。(当时新朝的国师公刘歆恰巧刚刚改名为刘秀)
可当时在场的刘秀却说:“怎么就知道这谶书中所说的要当天子的刘秀不是指的我呢?”
刘秀登基后的第三年,与邓晨一起谈及往事。
邓晨从容的对光武帝说:“你这仆竟然做到了!”。
刘秀听后大笑。
《太平御览》:光武微时与邓晨观谶,云:“刘秀当为天子”。
或言:“国师公刘秀当之。”
光武曰:“安知非仆乎?”
建武三年,说故旧平生为忻乐。
晨从容谓帝曰:“仆竟办之”。
帝大笑!
2 “仁者不忧”
《论语》: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孔子说:“聪明人不会迷惑,有仁德的人不会忧愁,勇敢的人不会畏惧。”
3 “斗怀欲弑楚昭王”
《左传》:楚子涉雎,济江,入于云中。
王寝,盗攻之,以戈击王,王孙由于以背受之,中肩。
王奔郧。锺建负季芈以从。由于徐苏而从。
郧公辛之弟怀将弑王,曰:“平王杀吾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
辛曰:“君讨臣,谁敢雠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将谁雠?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唯仁者能之。违强陵弱,非勇也;乘人之约,非仁也;灭宗废祀,非孝也;动无令名,非知也。必犯是,余将杀女。”
楚昭王渡过雎水,又渡过长江,进入云梦泽中。
他在泽中睡着了,强盗来进攻他,用戈刺他,王孙由于用背阻挡强盗,被击中了肩膀。
楚昭王逃奔到郧国。锺建背着季芈跟随着。王孙由于慢慢苏醒过来也追赶他们。
郧公斗辛的弟弟怀打算杀害楚昭王,说:“楚平王杀了我的父亲,我再杀他的儿子,不是也可以吗?”
斗辛说:“君主讨伐臣下,臣下谁敢与他敌对?君主的命令,就是上天。如果死于上天的命令,将对谁仇恨?《诗经》说,‘柔弱的也不吃掉,坚硬的也不吐出来,不侮辱弱者,不畏惧强者’,只有仁义的人能做到这些。
逃避强者欺凌弱者,不是勇敢;趁别人困难的机会,不是仁义;使宗族灭绝而废祭祀,不是孝道;行动得不到美好的名声,不是聪明。你一定要违反这些,我就会杀了你。”
4 这章里面埋了一个关于书法的小甜梗:
纪洵美作诗的时候,用的是卫铄的“簪花小楷”,而彭平康作“和诗”的时候,用的是“行书”——曾经师从卫铄的王羲之,是以《兰亭集序》,而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自此闻名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