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定襄,西市。
左瑞笼着手走进西市的文家铺子的时候,新来的掌柜正靠在铺子右侧边的桌柜上,一边翻看着一本厚厚的账簿,一边同一身穿直裰、外披鹤氅,头戴华阳巾的男子小声闲聊着说话。
左瑞是头一次来定襄的西市,也是第一次进文氏铺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一边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一边装模作样地扫视着铺内的摆设器具。
有伙计从铺子后面探出头来,见左瑞立在门口,忙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笑着迎了上去,“这位公子,您要点儿什么?”
伙计一说话,左瑞就不住地紧张了起来,但他面上依旧撑着不露出来,“我要寻这儿的掌柜。”
伙计继续殷切地笑道,“掌柜正忙着呢,公子您有什么需要,同小的说也是一样的。”
左瑞沉吟了片刻,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这伙计究竟有多少权限,但他实在阅历尚浅,于是他想了想,从衣袖中拿出一直笼着的手,以及他手上的那张“奴契”,朝伙计扬了扬,“我退钱。”
伙计扬起了眉,“哟,”他笑道,“这小的可做不了主啊。”
左瑞道,“是啊,”他按捺着紧张道,“因此我才寻你们掌柜的嘛。”
伙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左瑞一番,只见左瑞穿了一身半旧的青衿,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脚下蹬的是一双普通的布鞋,立刻将左瑞的身份猜出了个七八分。
伙计心中有些不屑,面上仍热切地笑道,“我们掌柜的不得空闲,公子您改天再来罢。”
左瑞心下有些犹豫,“我听说,这文氏铺子做的是全年不歇的买卖,怎么……”
伙计笑道,“咱们做买卖的,自然是全年不歇,断没有将‘衣食父母’拒之门外的道理。可公子您来,却并不是为同咱们做买卖来的,这不做买卖的事体,小的是万万做不得的主的。”
左瑞立时就听出这伙计话中有话,他生来脸皮就薄,又是头一回从上邶州到定襄,自知“退钱”本不占理,被伙计的话一刺,顿时脸热起来,“你、你怎的这样说话……”
伙计见左瑞这般模样,不禁心中冷笑,脸上却越发作出一派殷勤的形状,“小的知道公子您是财大气粗,但小的在这铺子里得一份差事也是不易,还请公子原谅小的待客不周。”
左瑞原就心虚,被伙计一说,更生出了几分退怯的念头,可他又实在不舍得“奴契”上的那一份钱,于是他上前一步,作势据理力争道,“做买卖就是有买又有卖,我这儿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哪有不让退钱的道理?”
伙计微笑道,“小的只是说小的不能做主,可没说不让公子您退钱啊,公子您还是下回再来罢。”
左瑞的脸涨得更红了些,“琅州文氏怎的、怎的能这么不讲商誉?!我……要去寻官府的人评理……”
伙计显然比左瑞见多识广,他不慌不忙地笑道,“这天子脚下、皇城根里,处处都是衙门,公子您要评理,小的自然趋身奉陪。”伙计的笑容更深了些,“旁的不提,就说这太府寺,每几个月就要派寺中官吏来录账,公子不如留下您的名姓住址,待太府寺的人来了,小的亲自上门请公子来铺中一同评理,如何?”
左瑞的脸彻彻底底地涨了个通红。
伙计见状,又笑道,“若是公子您瞧不上太府寺的小官,小的便将您的事体呈报去琅州,让家主请文状元出来同您一齐评理……”
话音未落,那正与掌柜小声说着话的男子转过身来,不冷不热地打断道,“行了。”
伙计一怔,接着立刻闭上了嘴。
左瑞心中奇怪,不由朝那男子看去,那男子一身道服,实在也看不出什么身份。
只是一双美目熠熠生辉,左瑞再定睛细看时,发现面前这说话的男子竟是天生的一目重瞳子。
男子似乎发现了左瑞正盯着自己的眼眸看,便冷着脸偏过了头去,“……贫道今日不忙回观,掌柜的且先去接待这位公子罢。”
掌柜顿了顿,应道,“好,请道长稍待片刻。”
说着,掌柜抬起头,朝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了意,躬身退回了铺子后面。
左瑞看了男子一眼,见男子已然别过了身去。
掌柜绕过桌柜,走上前来朝左瑞微笑道,“公子可是要退钱?”
左瑞心里自然知道这铺子的掌柜和伙计都是一等以貌取人、见风使舵之辈,但经了方才的那一出,纵使他心中有气,也不敢随意发作,于是他淡然地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奴契”递了过去,“是啊,掌柜的请看罢。”
掌柜双手接过,细细地翻过一遍,将“奴契”递还左瑞,微笑道,“我这便往后边替公子将钱取来,请公子稍待。”
左瑞点了一下头,那掌柜倾了倾身,便也往后面去了。
掌柜的一走,左瑞顿时就放松了下来,抬起袖子抹了抹脸,见那男子面朝桌柜里侧站着,不禁开口道,“多谢道长出言相助。”
男子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他说话时,依旧背朝左瑞,丝毫没有要转过身来的意思。
左瑞顿了一顿,又朝男子作揖道,“不知这位道长是属何观?”
男子随口道,“玄都观。”
左瑞直起身,继续问道,“道号为何?”
男子默然片刻,缓缓开口道,“贫道法号‘永锡散人’。”
左瑞怔了怔,下意识地赞道,“果然别致。”
男子微微地侧过了身,“公子何出此言?”
左瑞没想到这道士会追问这一句,不禁滞了一滞,脸又红了起来,“……我听道长的法号,便想到《诗经》里的一句‘君子万年,永锡祚胤’……于是就觉得别致。”
左瑞刚说完自己就觉得不妥,暗想,万一这道士的法号不是《诗经》里的“永锡”二字呢?岂不是就显得自己无端卖弄了?
未料,那男子此刻却转过了身来,抬起一双重瞳美目又仔细打量了左瑞一会儿,尔后慢慢地作了个揖,道,“公子谬赞了,”他直起了身,“不知这位公子姓名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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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其类维何?室家之壸。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其胤维何?天被尔禄。君子万年,景命有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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