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垂文笑了笑,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不好说。”
周胤绪道,“为何?”
范垂文合上盖碗,微笑道,“翰林夫人捐田是为求子,文翰林一日无子,翰林夫人则一日不得空闲,这后宅女子的心思最是难捉摸,若照此答应下去,周大人难免就会……疲于应付了呢。”
周胤绪听了,抿嘴一笑,道,“那也容易,倘若翰林夫人再行开口,我便照了她的心思,挑了貌美的姬妾将送过去,岂不就此成全了她的‘求子心切’?”
范垂文淡笑道,“这位翰林夫人惯是最爱求签问道,虽说妾侍之责是为绵延子嗣,但倘或细究起来,这姬妾的命理运势处处可作文章。周大人既有心要送,送对了倒是无甚妨碍,可若是送错了人……”
周胤绪微笑道,“我竟不知这其中有何文章可作?”
范垂文道,“面相、八字、生辰、属相、阴阳五行,都是文章。”他微笑道,“更别说,这一派专有一门的算法,佛、道、儒三教并举,周大人如何担保这送出去的人一定能与文翰林相合呢?”
范垂文的这番话,倒让周胤绪想起自己来琅州之前,让杜韫玉遣人代送“人礼”给文一沾的那件事情了,于是他轻笑一声,大约算是默认了范垂文的说法,“因此范大人以为,我至此之后,理应对文氏一桩事不允,只敬而远之即可?”
范垂文将手中的茶碗搁回了桌上,不置可否道,“作文开合,犹如山水之章法,先从大处定局,开合分明,中间细碎处,点缀而已;若从碎处积成大山,必至失势,现下捐田一事大局既定,这作下的文章本不由周大人执笔,周大人又何必白白地担了这‘失势’之责呢?”
周胤绪闻言,自顾沉吟了一会儿,忽而开口道,“我心中倒有一人,”他慢慢道,“若是能将她送与文经登,文经登定不会贸然回绝。”
范垂文问道,“何人?”
周胤绪抬起眼,对范垂文微笑道,“纪氏女。”
范垂文一怔,随即轻咳一声,道,“这却有些意思了。”
周胤绪看了范垂文一眼,浅笑道,“啊,玩笑而已,范大人不必当真。”他微笑道,“纪氏女是我托了范大人才得来的,哪里就能这么轻易地给了人去呢?”
范垂文道,“是啊。”他清了清嗓子,又道,“若是遇上让周大人实在拒绝不得的事体,周大人不妨,寻上彭大人参谋一二。”
周胤绪心下一怔,不禁进一步地问道,“范大人所指的是……”
范垂文微笑道,“我听说广德军中也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孩童,翰林夫人既要捐田,周大人或可提议将捐给官营‘慈幼局’的田土,均分出一半来给广德军,如此,周大人进退之间,则可多存一分余地。”
周胤绪抿了抿唇,道,“范大人的这话,上回在牌桌上能提出来就好了……”
范垂文微笑道,“不怪周大人,”他顿了顿,道,“这法子,还是宋大人同我说起时顺势提出来的,宋大人在牌桌上不提,也是有宋大人的考量在。”
周胤绪笑了笑,不再追究,只是道,“好,那我也‘思量’‘思量’,”
范垂文看了周胤绪一会儿,忽然道,“我向周大人提这些,实没有要‘托大’的意思,周大人若觉得方才的提议有不妥之处……”
周胤绪接口道,“无甚不妥。”
范垂文道,“果真?”
周胤绪道,“范大人与宋大人的建议,一向都是十分妥当的,这一点,在我刚来琅州,随两位大人下乡时就发觉了。”
范垂文浅笑道,“我倒怕周大人以为我‘不平’呢。”
周胤绪笑道,“范大人有甚‘不平’?竟叫我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呢。”
范垂文笑了一下,随口吟道,“‘道逢驺虞,牛哀不平’,此等‘不平’,岂能叫周大人看出来了?”
周胤绪忙“哟”了一声,摆了摆手,道,“范大人岂能自比‘牛哀’?这可叫我如何应呢?”
范垂文悠悠道,“周大人且应那‘驺虞’二字即可,我自‘不平’我的就是。”
周胤绪笑道,“‘驺虞者,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依我说,这‘驺虞’按那婆罗多国的佛教教理,都可算半个‘出家人’了。而我如今身有功名,又在官位,再如何有‘义’,也不敢应下范大人的这句称赞啊。”
范垂文笑了起来,“好,好,”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半真半假地玩笑般道,“那我若真心想夸周大人,又该将周大人比作什么好呢?”
周胤绪想了想,亦半开玩笑般地回道,“范大人若想比,不如就将我比作那‘东海黄公’,岂不妙哉?”
范垂文笑道,“周大人好生促狭!‘东海黄公’专能制蛟驭虎,周大人要我这样比,岂不是要认真降伏我的意思?”
周胤绪亦笑道,“我这一句,是专来对应范大人的那一句‘道逢驺虞,牛哀不平’的,范大人若当真作了‘牛哀’,又兀自‘不平’了起来,那我可就要‘愁见夜行’了。”
范垂文又笑道,“周大人不必担心,牛哀为虎时,不知其尝为人也;方其为人时,则不知其且为虎也。我虽为周大人有所‘不平’,但尚未成虎,周大人正当盛年,我‘怕’周大人还不及呢。”
周胤绪笑了笑,道,“听范大人的意思,如今琅州竟还有一只我不知道的人形猛虎?”
范垂文渐渐地敛了笑容,只挂了一丝笑纹儿在面上,“是啊,还是一只母虎呢。”
周胤绪怔了怔,就听范垂文淡淡道,“这虎化人形可有的是讲究,若化作一彪形大汉,寻常人倒也识辨得出;但若化作一妙龄少女,便险而危矣了。”
周胤绪心里知道范垂文的这句话说的是纪氏女,他点了点头,微微笑道,“范大人安心,”周胤绪意味深长地道,“‘牛哀’为虎形时搏而杀兄,我生而为长兄,如何分辨不出谁是‘牛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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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道逢驺虞,牛哀不平”出自李贺的《猛虎行》
猛虎行
唐·李贺
长戈莫舂,彊弩莫烹。
乳孙哺子,教得生狞。
举头为城,掉尾为旌。
东海黄公,愁见夜行。
道逢驺虞,牛哀不平。
生何用尺刀,壁上雷鸣。
泰山之下,妇人哭声。
官家有程,吏不敢听。
此诗前六句为第一部分,写猛虎的凶恶,先以赋的笔法说明戈也不能冲击它,弩也不能弹射它,乳孙哺子,相继为非;再极言猛虎作恶之甚。
中间四句为第二部分,紧承上面的意思指出,有法术能制虎的黄公都怕遇见猛虎,而猛虎看见具有虎形却不食生物的仁义之兽驺虞,心里还感到不舒服,嗔怪驺虞的无用。
最后六句为第三部分,先说人有宝刀,但悬之壁间无以为用,不能以之除害,宝刀愤激不甘而作雷鸣;后把矛头直指官家,创造出畏之如虎的官家形象。
2 《诗经》:“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
《毛诗正义》:“驺虞,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
3 “牛哀”
《淮南子》: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
其兄掩户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
是故文章成兽,爪牙移易,志与心变,神与形化。
方其为虎也,不知其尝为人也;方其为人,不知其且为虎也。
二者代谢舛驰,各乐其成形。
狡猾钝,是非无端,孰知其所萌!
以前公牛哀患有“转病”,七天后变成了老虎。
他的哥哥推开房门进去探望他,这老虎扑上来将其咬死。
因此人外表变成了兽类,人的手脚变成了尖爪,人的牙齿变成了利齿,心志、性情、神形均为转变了。
当公牛哀变为虎的时候,并不知曾经是人;当他还是人的时候,并不知将要变虎。
两者更换代谢、背道而驰,但各自都喜欢自己既成的形体。
所以可见狡猾和愚钝、谁是谁非是讲不清楚的,谁知道它们是怎样产生的。
4 “东海黄公”
《西京杂记》云:“东海黄公,能制蛟驭虎,及衰老,不能行其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