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则搓了搓手,端起面前的酥调杏油喝了一大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贼似得向周围扫了一圈,一直瞟到茶馆正中说书人那挂着一星子白唾沫的嘴角,才耷拉着眼皮将视线转了回来。
他放下碗,将另一只原本空着的手也搭上了碗壁,他抚摸着沿壁上残留的余温,慢慢陷入了沉思。
少顷,说书人说完了嘴边的这节书,眼看着底下虽闹哄哄的,却无人叫续场,便轻叹了口气,收拾了东西下台去了。
片刻之后,佟正旭穿着一身“黑皮”进来了,他甫一进门,就挥手打发了迎上来的提茶瓶的,直往佟正则坐着的那桌去了。
佟正则正盯着桌上的那碗杏油出神,佟正旭往他对面一坐,道,“可累死我了!”他嚷了两声,见佟正则毫无反应,抬起手往佟正则眼前晃去,“嗳!你咋啦?”
佟正则一怔,随即回过神来,道,“没咋的。”他掩饰着端起碗,抿了口杏油,又道,“我是在纳闷呢。”
佟正旭奇道,“纳闷啥呀?”
佟正则把端着碗的那只手往茶馆中央虚晃了一下,因着说书人已经下去了,他这记晃得幅度不大,连碗里杏油上浮着的那层酥子都没跟着流溢下去,“这《三分》咋还没讲完呢?”
佟正旭冷哼一声,“今儿讲哪段儿啦?”
佟正则“嗐”了一记,收回手,道,“讲曹操打那个什么乌桓。”他咂了咂嘴,“我就纳了闷了,前几天咱们来的时候不是已经讲打赤壁了么?这咋还越讲越回去了哩?”
佟正旭恨恨道,“还不就是那两个大官!”
佟正则讶然道,“咋的啦?他们还能规定要《三分》倒着讲呀?”
佟正旭摆了下手,道,“倒着讲倒不至于,就是那姓宋的说了,咱们这儿讲的《三分》,里头乱七八糟的东西添得太多,正经玩意儿太少,老百姓长年累月听这种《三分》,不学坏也得给带坏了。”佟正旭说到这里,重重地清了两声嗓子,然后“呸”地一记,往地上狠狠地啐了口痰,“所以往后呐,咱们这儿以前听得那些《三分》段子都得作废,这说书的得从头再讲个正经《三分》。”
佟正则道,“啥?《三分》还不够正经呀?要再正经这姓宋的怎么不干脆去看《三国志》呀?”他似笑非笑道,“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茶馆来找说书的麻烦,我看这姓宋的自己就挺不正经的。”
佟正旭挥了挥手,道,“这回呀,还真不能只怪那姓宋的。”
佟正则一听就知道有内情,不禁倾身问道,“怎么说?”
佟正旭也倾身道,“就昨天呀……不对,算起来应该是前天,这姓宋的和那姓彭的在乡下不知是待得腻了还是咋了,一时兴起就连夜跑回了城里,隔天一早就召了下边几个得空的知县老爷来这里听说书……”
佟正则接口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我事前都没听到个风声?”
佟正旭“啧”了一记,道,“所以才说是‘一时兴起’啊,咱们知县老爷得信儿后也吃了一惊,推了好几件乡里大户的应酬才抽得出身去呢。”
佟正则点头道,“咱们知县老爷是得去,”他笑道,“都快升走了,这外边儿来的大官可是比咱们这儿的乡下大户精贵哩!”
佟正旭应道,“可不是哩!”
佟正则想了想,又道,“那也不对呀,”他皱眉道,“我看那说书的老小子也不是个呆傻的呀,见着一群大官正儿八经地来了,就是不挑个最正经的,也得挑个让大官们听着挑不出错儿的呀,怎么就会被那姓宋的拿住了把柄了?难不成,那天说书的不是他?”
佟正旭道,“是他,是他,他说了这么些年书,眼力见儿是顶好的了,要临时换了人去,这店家也不放心啊。”
佟正则奇道,“那咋最后还说岔了哩?”
佟正旭“嗐”了一记,道,“这老小子心大,这俩大官一来,成天让他说些赚不着场子的《三分》他也不耐烦啊。这不,昨天这群大官往堂下一坐,那老小子在心底同自己一合计,立刻就挑了《三分》里最惨、最正经、最让人挑不出错儿来的一段……”
佟正则忍不住截口问道,“啥呀?”
佟正旭一拍大腿,“诸葛亮死的那段!”
佟正则回想了一下,龇起牙道,“那段是挺惨的。”
佟正旭赞同道,“是啊,咱们这儿都没啥人爱听这段,这说书的老小子就会错了意了,以为当官的也不喜欢这段,于是昨天他偏挑了这段来讲,讲就讲罢,还一点儿诨都不打,就那么特正经的讲,唉呀,我真是头一次看他这么正经地说一段书,把那姓彭的都说哭了……”
佟正则惊道,“咋哭了咧?”
佟正旭耸了耸肩,“不知道啊。”
佟正则又问道,“他哭啥呀?”
佟正旭道,“我咋知道咧?”他抿了下唇,道,“还不止那姓彭的一人哭哩,跟来的知县老爷也哭了好几个!”
佟正则道,“那咱们知县老爷哭了没?”
佟正旭点头道,“哭咧!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知县老爷呐,天生就是一肚子的柔肠子,那姓彭的长得那么严肃一人都哭了,咱们知县能不跟着哭么?”
佟正则追问道,“那后来咧?”
佟正旭道,“后来那老小子就被吓着了呗,你想啊,他本来挑这段讲,还讲那么正经,就是想让这群‘官老爷’们知道这《三分》多闷、多不叫座,然后趁机在姓宋的面前求个情,放他讲回《西门庆》去,没想到啊,”佟正旭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腿,“不知道昨天那姓彭的抽了什么风,听《三分》还能给听哭咯。”
佟正则沉吟了一下,道,“听哭了也不打紧啊,接着再来段逗乐的呗,也不至于就……”
佟正旭道,“后头是来了段逗乐的,”他闷闷道,“就是这段逗乐的出了问题。”
佟正则问道,“他讲了哪段啊?”
佟正旭道,“讲诸葛亮唱‘空城计’那段。”
佟正则想了想,疑惑道,“那段是挺逗乐的,细想起来也没啥毛病啊,这咋都能出问题哩?”
佟正旭道,“姓宋的故意找茬呗,说历史上那诸葛亮压根儿就没唱过啥‘空城计’!”
佟正则“嗐”了一声,不以为意道,“死都死透的人了!往他身上多编一段书能咋的?!又不是说诸葛亮啥坏话!——不是,就算咱们说他坏话了,往死里说他,这诸葛亮能咋的?从琅州的骨灰堆里飘出几千里的魂来找咱们拼命?!”
佟正旭又啐了一口,赞同道,“就是!”他愤愤道,“我看呐,是他们当官的自己正过来听哭了,就不许咱们老百姓反过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