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岭东大小官员都涌到城头。
城门下挤满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了临县的流民们终于来到了岭东,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面色呆滞,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机械地敲击着城门,甚至是坚固的城墙。
更远一些,光秃秃的树林已经倒下了一大片,一股股青烟缓缓升起,流民们正在伐木取火,以抵御秋日的严寒。
侯荣和所有官员一样,脸色铁青,仿佛望洋兴叹,眼神里尽是绝望之色,竟一点也不比城下的流民们少上一分。
自从昨日从崔管事那里得到北朝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他就慌了手脚,连忙找来几个心腹商议对策。
他不敢再同全城官吏一起商议,那帮酒囊饭袋一个个自私自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找他们商议对策,除了走漏消息,绝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可这世上总是怕什么来什么,不出两个时辰,城里有点权势的人好像都已经知道魏军将至的消息,看他的眼神都透着怨恨。
旧秩序即将崩塌,新秩序却不知在哪,这种时候最是混乱,侯荣也不敢过分弹压,只得佯装不知,这还是他到岭东就任知县十几年来最卑微的时刻。
黎明时分,心神不宁的侯荣刚刚睡下,正辗转难眠之时,蒋如龙派来的兵丁便将他吵醒,说是城下出现大批军卒。
侯荣以为是魏军已至,大惊失色,连忙带上心腹冲上城头,等太阳升起,这才发现来得不是魏军,而是茫茫的流民。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可眼前的局面让他更加苦涩,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人,我回来了……”
一个大篮子被悄悄吊上城头,身着粗布麻衣的蒋如龙从里面钻了出来,一众官员立刻围了上来。
“怎么样,这些流民究竟是哪里来的?”
侯荣迫不及待地问。
蒋如龙叹了口气:“大人,刚刚末将装成流民探查情报,发现他们来自我大吴各省,最远的甚至来自京畿重地,最近的也有本省的流民。”
“什么,这么杂的流民怎会一齐往东北涌来?”
“都是升斗小民,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魏军一路在后面打仗,他们便在前面逃命,逃着逃着就跑到此地来了。”
“可打仗毕竟是官家之事,之前也没听说有什么惨烈的大仗,怎会出现如此众多的流民?”
说到这个,蒋如龙的脸上浮现一抹怒色,沉声道:“流民们众口一词,说是魏军每到一地便烧杀抢掠,不仅强夺民财,更是屠庄绝户,将割下的人头堆成血腥的人头塔,恫吓百姓,百姓们为保性命,只有远走他乡,这才成了流民。”
“北朝蛮子竟然这般丧心病狂?!”
官员之中传来无数倒吸凉气的声音,侯荣与县丞对视一眼,两人都已经面无人色。
略微定了定神,侯荣挥退众官员,拉着蒋如龙来到城角,单独问道:“蒋千户,你跟本官说句实话,凭咱们的两千守备究竟能守住岭东多久?”
蒋如龙涨红了脸,摇头道:“恐怕最多不会超过三日!”
侯荣呼吸一窒,急道:“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蒋如龙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流民从东、南两个方向同时涌来,说明至少有两支魏军正在奔向岭东,比我们先前预估的多了一倍。
魏军能够击败王爷的大军,必是虎狼之师,我军不过是地方守备,战力差了不止一筹,不用陷入苦战,我军必先崩溃。
除此之外,岭东此刻外有流民,内有灾民,民心不稳,士气低落,还有至少三百奸细潜伏在暗处虎视眈眈,一旦大战开始,城内不仅做不到团结一心,还有可能被奸细伺机捣乱。
末将说能守住三日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若是奸细制造混乱,抢开城门,或许一两个时辰就会破城!侯大人……侯大人!”
侯荣脑中一阵晕眩,幸好双手扶住城墙才未栽倒下去。
蒋如龙过来扶他,他却摆了摆手:“我没事……”
说着,他又叹惜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只能用本官昨日所说的那个计策了……”
蒋如龙脸色一变,想要劝说两句,却被侯荣制止。
“蒋千户,我知道你认为本官的计策太过行险,可岭东决不能投降。
一来现在魏军未到,流民却已经先来,你我就算想要开城投降也做不到。二来我朝历来痛恨叛国,一旦投降,即使魏军不杀我们,王爷的暗棋又怎会容你我逍遥?”
蒋如龙脸色数变,最后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侯荣继续说道:“一会儿你把吵着要出城的那些商贾聚集起来,打开东门,由守备开道,驱除流民,放他们出城,别让他们影响咱们的计策。
等商贾们走得差不多,咱们便开始依计行事,记住,人多了必然走漏风声,只要带几个忠心的心腹便可。
岭东官吏能否逃过一劫,就看这招险棋了。”
蒋如龙一愣:“大人,城外的流民都饿急了眼,那些商贾带着货物出城,只要守备一旦回城,他们轻则被抢光财务,重则性命不保啊。”
侯荣冷哼一声:“是他们自己吵着要出城,本官还管他们死活?这帮见利忘义的东西死了更好,免得见了心烦。”
“不是啊大人,其他人倒还罢了,但若崔家商队也落个这般下场,那我朝虽大,还有咱们的立足之地么??”
侯荣挤出一抹笑容,拍了拍蒋如龙的肩膀道:“不用担心,你在东城开门的时候定会吸引流民过去,那时我便打开西城一角,放崔家商队从西城出去,据说他们的伙计都是沙场上下来的老兵,又有崔管事这个伶俐人,应该能对付得了。”
听得此话,蒋如龙这才放心下来,倒不是他咸吃萝卜淡操心,而是候县令的那招险棋里还需要崔家为他们提供一个证明,决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死在流民之中。
一切交代完毕,侯荣还不放心,捉住蒋如龙的手腕,郑重嘱咐道:“蒋大人,你我的生死,还有岭东的命运都在此计之上,千万不能出半点纰漏。”
蒋如龙心中一沉,默默点头。
午时,岭东城东门大开,流民们以为大老爷发了善心让他们进城避祸,顿时欢欣鼓舞,散居在附近的人潮立刻向东门聚集而来。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大批兵丁手持利刃,杀气腾腾地从城里杀了出来,一路拳打脚踢,清出一片空地。
紧接着叫嚣着出城避祸的商贾们终于如愿以偿,赶着大车,带着货物,扶老携幼,从东门走了出来。
走南闯北的商贾哪一个不是眼力出众之辈,一见眼前这阵势,立刻意识到不妙,想要返回城中,但兵丁们岂肯让他们出尔反尔?
对付流民的钢刀立刻对准了商贾,无奈之下,商贾们只得一边痛骂侯荣和蒋如龙,一边咬牙出城。
城外的流民早已饿得眼冒绿光,又经历了一场空欢喜,正是恶向胆边生的时候,眼见这些穿金戴银的商贾赶着大车,就仿佛饿狼遇见了牛羊,顿时一拥而上,哄抢起来,场面变得十分混乱。
而那些本该维持秩序的官兵们却对此视而不见,反而借着混乱的空档退回城中,没有让一个流民混进城来。
同一时间,崔家的十五辆大车从西门悄悄出城,如此显眼的华丽车马却没人主意,更没人注意到这行人马比来时少了几个。
一行三十余人向西走了五六里路,来到一处山口,梅闯站在车头吹了一声呼哨,山口里立刻奔出一百余骑,竟都是全副武装的前锋营士卒。
一见梅闯几人,士卒们立刻翻身下马,帮他们把大车赶到山口里掩藏起来。
为首的士卒走到梅闯身边,抱拳道:“启禀将军,今早刚刚收到军令,刘老将军正带着我前锋营的主力日夜兼程,急行而来,大帅的大军也不远了!”
“好!”
梅闯点头道:“把散出去截击南朝信使的兄弟们都招回来,做好准备,等将军的主力一到便立刻攻城!”
“卑职遵命!”
那士卒答应一声,看了看梅闯带回来的人,突然疑惑地问道:“将军,怎么没见小侯爷和三狗他们几个?”
梅闯牛眼一瞪,没好气地说道:“那小子带着几个人不肯出来,说是要等大军攻城时里应外合。”
士卒惊道:“就几个人?如何里应外合?”
梅闯想起临行前徐锐胸有成竹的模样,咬了咬牙,冷哼道:“用不着为他担心,天下就没有这小妖怪办不成的事!”
说完,梅闯迈开大步朝山口走去。
士卒挠了挠头皮,不知将军怎么突然变了脸色。
一个随梅闯从岭东出城的士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在意,将军这次受了委屈,过一会儿便好了。”
“受委屈?谁敢给咱们将军委屈受?”
“当然是小侯爷,将军在他面前乖得很呐,哈哈哈哈。”
被他一说,士卒更加疑惑。
亥时,岭东周围早已一片漆黑,远处的流民点着星星点点的火堆,远远看去好似天边的星辰。
乱草之中,一众流民借着夜色悄悄往西城门摸来,这些流民少说也有两千多人,虽穿着流民的衣服,但个个手持钢刀,面色坚毅,正是准备趁夜偷袭的前锋营将士。
老当益壮的刘异提着清雪寒水刀,躬身走在队伍最前面,身侧便是中午刚刚出城的梅闯。
“将军,按照约定,咱们不是要等到后天辰时才来攻城么,怎的今晚就摸过来了?”
一个前锋营士卒压低声音向刘异问到。
刘异没好气道:“徐锐那小子满口胡言,你要信他,被卖了还得喜滋滋地帮他数钱!”
众人一阵轻笑,有跟着徐锐进城的前锋营士卒说道:“将军,我觉得咱们这位小侯爷不爱钱,说不定数完的钱最后都会给咱们兄弟。”
“想得美!”
刘异笑骂道:“你们这群白眼狼,怎么,跟着他进了次城就被收买了?瞧你们那点出息!”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刘异瞥了一言不发的梅闯一眼,冷冷说道:“哼,走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保护好他,保护好他,现在倒好了,他带着小猫两三只在里面里应外合,要是出个什么好歹,你怎么办?”
梅闯已经被刘异数落了一路,出城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此时只好赔笑道:“您还不知道那小子,他想做的事谁拦得住?再说,我还得出来把他的计策捎给您不是?”
“计策谁不能捎,非要你梅大将军跑这一趟?”
梅闯无奈道:“我也是这般说的啊,可那小子睚眦必报,攻破雨山关时我当众质问于他,落了他的面子,这不就公报私仇,非拿大义把我逼出来,吃您的排头了?”
刘异一愣,看梅闯一脸委屈,倒觉得这事徐锐铁定做得出来,顿时捂着嘴笑了出来。
“你呀你,知道是计还被诓了出来,我看你对那小子也爱护得紧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摸到西城门下,靠近城门之后全军都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上官的命令,可左等右等,刘异还是没有下令攻城。
“那小子说这个时候打开城门?”
刘异小声向梅闯确认到。
梅闯点了点头:“奇怪,那小子一向准时,他说有把握亥时三刻打开城门,让咱们做好准备,眼下时辰已到,城门却毫无动静,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刘异目光一凝,两只眼睛如鹰隼一般在城头上扫了一圈,脸色突然一变。
“不对,城头上太安静了,连一个瞭望的斥候都没有,咱们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