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部落中心,顺着山脊继续向上攀爬半个钟头,一座气势恢宏的庙宇出现在成钟的视线中。
庙宇大半部分掩隐在茂密的树影之下,远远望去,只露出部分红墙碧瓦,两层飞檐如翅翼般上翘,势若凌云。
神庙外的山路上有零星的乌孙人在活动。
他们有的是上完香后离开的,有的是准备到神庙之中去上香的。
山路过后,是麻石铺就的台阶,地形陡峭,阶差很高,适应大个头的乌孙成人。
布鲁拉丽拉着成钟的手,颇为费力地拾级而上。
好不容易攀至庙滩平台,先后经过门楼、角楼、鼓楼和偏殿等建筑后,两个人直上正殿而去。
正殿大门敞开,几个人正在地上“跪香”。
“跪香”是信众上庙敬神的基本功课,就是点一柱线香举在手中,双膝跪倒在地,心中默默祷告或者闭目静心,直到整柱香燃烧完毕,才磕头起身。
乌孙人造香的水平很高,因为富含香味的树种较多,不仅有主世界的檀香、沉香、崖柏香,还有许多成钟叫不出名字的木香,五花八门,香味各异,芬芳扑鼻。
成钟带头迈进正殿高高的门槛,抬头一看,殿里供奉的主神像,正是二郎神和哮天王。
神像为瓷实的花梨木雕刻而成,一人一犬亲密偎靠在一起,神态自然逼真,艺术水平很高。
成钟走到巨大的香案前,就着羊油蜡烛点燃了三柱线香,整齐地插在木质香炉之中,然后拉着布鲁拉丽一齐跪到拜毯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拜完站起身来,二人绕过神像继续往里走,再上了一段台阶,才到了正殿之后的藏经阁。
成钟此番专程到神庙,目的是为了寻找郭槐杰可能留下的犯罪证据。
在原始部落中,祭司的地位尊崇,影响力有时大得不可估量。
因为人类越处于蒙昧阶段,自身对大自然的认识越浅薄。
在这种认识水平之下,面对多得难以记数的未知领域,他们会自发地求助于神灵。
而祭司是部落中的智者,是可以沟通神灵的人。
所以代表神灵意志的大祭司往往被直接当作神灵,权力和影响力有时甚至远远超过部落的最高首领。
这就是为什么郭槐杰能鼓动五十万乌孙联盟男人,陆续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根本原因。
成钟已经从祖宗奶奶那里了解到,藏经阁是老祭司和新祭司郭槐杰办公的地方,藏经阁除了大量经书,应该还存放着历次神事活动的记录。
所以他将此次调查的重点放在了藏经阁。
成钟拿出祖宗奶奶给他的钥匙,打开藏经阁的大门,走了进去。
阁楼房间的面积不算大,中间的桌案占据了将近一半的地面。
桌案后是两块磨得油光滑亮的树根木桩,一看就是读书或者写字时用的座椅。
四面墙壁上,顶天立地镶嵌着木柜,木柜上布满小方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存放着一套经书。
既然来了,成钟也不着急,他想借机对乌孙神庙的经典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他个子太小,便在布鲁拉丽的搀扶下爬上了桌案,一本本地取出经书翻看过去。
经书所用材质各异,文字也有好几种,主要是汉文,也有乌孙文、藏文和古印度梵文等。
除了汉文之外,其他文字成钟概不认识,便一一略过。
即使汉文经书,也大多十分艰涩难懂。
成钟粗略翻阅之下,自知短时间不可能读懂这些经文,也只好浮光掠影地浏览过去。
从最上一层格子开始,一直翻看到最下一层。
最下一层,全是老萨满和郭槐杰亲笔书写的请神记录。
先后两任祭司的请神记录都写在羊皮上面,二十张记录装订一册,每一册每一张都保存得非常完整。
成钟打开一看,每份记录都包括请神的日期、地点、问神的事主、问神的事由和神灵的答复。
整个内容,上半页用汉语记录,下半页翻译成乌孙语。
“先用汉语记录,大概说明所请的神灵习惯使用汉语吧。
如果这里的神灵就是二郎神和哮天王的话,这倒可以理解,因为他们都出自于汉地。”
成钟在心中如此揣摩着。
成钟把记录全都抱出来,然后分开两堆放在桌案之上。
他不慌不忙地坐在树根座椅上,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
他只能看懂记录中的汉文。
布鲁拉丽坐在另一个树根座椅上,跟在成钟后面也一页一页翻看过去。
她只能看懂乌孙文的内容。
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羊皮书页翻动的声响和两个人的一长一短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悄悄地流失,暮色慢慢降临。
见室内光线暗了下来,布鲁拉丽点亮了两支蜡烛,分别放置在桌案两边的烛台之上。
蜡烛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两个人面前的羊皮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成钟突然发出“哎呀”一声。
他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老萨满请神记录的最后一页,久久不动。
布鲁拉丽好生奇怪,便把脸凑过来观看。
这一页记录上,问神的事主是郭槐杰。
问神的事由是:在这个世界之外,有没有一个更高级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入口在哪里?
神灵的答复是:
这里只是一个很小的星球,在这个世界之外,当然有许多形态各异的世界。
“狼神”希望乌孙人在这个世界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
极个别的人,如果在这个世界无牵无挂,也可以到另一个更高级的世界去生活。
那个世界的入口位于乌孙禁地,千万不可使众人进入。
成钟首先对这个问神的事由十分不解。
之前看过的记录中,所有的问神事由,都是关于救灾、救命、生活中遇到的难题等具体问题。
比如:某村大量丢失牛羊,是走失还是遇到了贼人?
某妇女产下怪胎,是生病所致还是遇到了妖魔鬼怪?
某老人生病,是不是寿路到了,需不需要进医院治疗?
某地发生鸟类疫病,鸟类大量死亡,疫病会不会传染给人,怎么防治等等。
只有这个问神事项,不涉及实际生活的任何难题,似乎是事主郭槐杰吃饱了撑的,在那里寻问关于另一个世界虚无飘渺的事情。
成钟在郭槐杰这个问神事由中,嗅到了一股别有用心的味道。
最奇怪的是,神灵的答复竟然自相矛盾。
既说如果无挂无挂也可以到更高级的世界去生活,又说那个世界的入口属于乌孙禁地,不可使众人进入。
“这样前矛后盾的话,不太像神灵的语言啊!”成钟心想。
再看下半页面翻译的乌孙文,那些乌孙文写写塗塗,看起来乱得一塌糊涂,似乎翻译者根本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翻译。
成钟让布鲁拉丽来读,也是磕磕巴巴,根本无法读通。
成钟双目紧闭,一边在脑子中模拟着当时的情景,一边缓慢地喃喃自语:
“我想啊,郭槐杰问神时,一定只有他和老萨满两个人在场。
郭槐杰跪在那里问,老萨满坐在那里记录。
因为郭槐杰刁钻古怪的问题,神灵非常难以答复,但又不得不答复,导致了前矛后盾,还无意间暴露了乌孙禁地存在另一个世界入口的消息。
老萨满在用汉文记录时,真实记下了神灵的话。
但在翻译成乌孙文时,老萨满的心里出现了顾虑。
出于部落稳定的考虑,他想把这段神灵的答复遮掩过去,不使乌孙众人知道。
而郭槐杰肯定是要求老萨满翻译的乌孙文要与汉文的意思完全一样。
就这样,两个人发生了争执。
最后,为了消除实现自己阴谋的最大障碍,郭槐杰便下毒手杀死了老萨满!”
听着成钟将过去十多年的事情,一步一步、一点一滴地描述出来,布鲁拉丽无比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说:
“小弟弟,你真的太神啦!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当时肯定是这样的情形。
可是,只有这么一页请神记录,加上你的分析,没有其他证据,咱们还是无法证明他杀了老萨满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