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黄昏,残阳如血。
一阵阴风吹来,树上的尸体随风摆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每当风起时,沈戾仿佛听见了整座树林的叹息。
“生命这么短暂,你们却不珍惜……”
黑暗,从树林深处呼啸着少年的身影。
他更像是从黄泉路上走来的鬼。
“此刻像是在某个梦里出现过的腐朽的味道,在那个梦里,我以为见到鸟语花香……
到最后才发现,都是假的……
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他们微笑着舞动他们的头颅向我示好,我只是故自走开,实在无法喜欢空气里的味道……
不!
是厌恶这尸臭!
生在这样的世道,当真没得选……”
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那些高挂枝头的尸体前衔后继,日后还有更多奴人前仆后继,吱吱呀呀。
为何奴人?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是的!
在这样的世道,奴人和畜生是一样的,杀死一个奴人,只要赔些钱财便能了事!
沈戾真的非常非常憎恨这个世道,因为沈戾就是一个奴人。
几年前,父亲刚过世,一个男人认他做了义子。
这个人给予沈戾财物接济,还教他读书识字,吟诗抒情,若不是有这样一个义父,这孩子很难活到志学之年。
但两人相处三年下来,沈戾对义父的身份姓名都不清楚,只知道义父每天纵游妓馆酒楼,流于烟花陌巷,以歌伎、舞女为朋为友。
那些妓者仰慕他的才华,从来都是分文不收,白吃白喝供他酒肉,称他为“惜花先生”。
沈戾也问过义父,为什么要收自己这样一个贱奴做义子,不怕有失身份吗?
义父笑而不答。
直到昨夜在花船吃酒,义父才对他表露了身份:“我复姓欧冶,双名流云,江湖名号逍遥剑,惊邪剑派一品御士,护国首座!”
沈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士”,分为两种。
一种是参军入士,下到普通士卒小兵,上至镇国将军,都是“锐士”。
另一种是江湖门派中的“御士”,身份比锐士高得,以惊邪剑派威望最高,惊邪御士在普通百姓眼中可谓是神仙般的存在。
轻功御剑,飞檐走壁,万军之中直取敌将首级,哪样不是神仙手段?
他们享受朝廷的供奉,却不必为朝廷卖命,也不受朝廷律法约束,但当朝廷陷入危难之际,他们自然也是义不容辞举派护国,因此备受世人敬重。
“现在不妨想想,日后有何打算?总不能做一辈子奴人吧!”欧冶流云淡淡一笑,以他的身份想改变一个奴人的命运,不过一句话而已。
幸运来得太突然,沈戾迟疑道:“我……我还没想好……”
“那便去入仕做官吧!”干脆殴冶流云替他拿了主意。
沈戾忽然抬起眼眸,目露凶光:“朝廷无道,欺压百姓,戾儿恨这样的世道,不愿拜官从仕与权贵同流!”
义父说:“人生苦短,你不应有恨!”
“义父贵为一品御士,自然不知孩儿心中所恨!”
沈戾咬牙切齿般地说道:“当你辛苦耕种,日日照料,看那田里的禾苗渐渐长大,却被朝廷无情收走,于是你不得不饿着肚子渡过一个漫长的冬天,难道不应该恨吗?
当你父母病重,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病死床榻,每到夜里鬼哭一般的嚎叫,那是被朝廷强征苦役的求饶,这种声音渗进你的梦里,每天睁开眼睛,你看见树林里无数吊着的尸体,下一个可能就是你!
你恐惧着生,恐惧着死,但你却不知道每天为什么要这样活着,现在义父可明白,孩儿为什么如此怨恨,那些日子就在孩儿的梦里,夜夜惊醒!”
沈戾忽然不说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眸中闪烁出奇异的光。
既恐怖,又愤恨。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要有朝廷?
为什么要有王法?
为什么天下百姓的富贵贫贱生死要由他们说了算?”
殴冶流云道:“不管江湖还是国家,有人的地方就有规矩,若没有律法规矩,人人为所欲为,这世间岂不乱套?”
“可为什么,他们自己定的规矩,他们自己却不遵守?”沈戾早看透了,规矩说到底,从来都不是约束这些当权者的。
殴冶流云被问得无言以对,凝眉看他:“你既不想拜官从士,难道,是想做惊邪御士?”
沈戾伏地拜道:“孩儿生而为人,仅有一愿,若孩儿修成一身本领,当御剑云霄,那天也让路,落地五州,来去纵横,权贵酷吏,见我怕我,天下再无可欺我之人,再无可管我之人,再无看不起我之人……”
就这样,沈戾踏上了拜师学艺的御士之路!
此时,正逢五大门派十年一次开山收徒,惊邪剑派也开始了御剑试,凡志学之龄的庶民皆可参试。
青天古道,昏暗的天色风起云涌,他一人孜然独行。
眼看一场大雨将至,前面正好有间客舍,沈戾加快脚步赶过去,上前敲了敲房门,便有一名舍人走出来,引他进门。
此时屋内已有八九个人围着地灶烤火,间中聊着惊邪剑派开山收徒之事,显然他们都是参试者,也就是庶人。
老舍人又带来一位客人,有人热络地招呼道:“小兄弟,过来坐!”
沈戾不愿因奴人身世而被这些庶人羞辱,走到一处墙角坐了下来,顿时引来一阵白眼。
“孤僻,不愿与我等邻坐!”
“就是,怕是见不得人吧!”
“好了,不理他,咱们说咱们的!”
“此次轩辕王朝广发布告,无数慕名者不远万里来参加御剑试,其中不乏武林世家的绝艳子弟,但我庶人子弟的名额却只有五十人,你们可知这是为何?”那庶人子弟说完,抬抬屁股,“噗嗤”放了个屁。
“我等愿闻其详!”
于是,那庶人子弟将惊邪剑派利害关系娓娓道来:“惊邪剑派乃天下第一大派,势力错综复杂,如今天极掌门真人已逾百岁高龄,下一任掌门确立在即,这派内争斗可不下于朝廷夺嫡啊。”
“本来三位首座平分秋色,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掌门,奈何殴冶流云门下弟子皆我等庶人出身,实力在门派中声势最弱,是以近两届庶人弟子的招募名额越来越少,若没有大帝姬府势力暗助,恐怕连这五十个名额都争不来呢!”
“我还听说,他们对弟子的资质要求极高,即便我等赶上了这次机遇,也未必能通过那万里挑一的选拔啊!”
“唉,投胎是门技术活,要怪只能怪我等没有生在修真世家!”
“如果有幸成为惊邪御士,不但顿顿有肉吃,还能娶上十几房妻妾,真是神仙日子!”
……
沈戾捂着鼻子直皱眉头,他也听出来了,原来义父在师门并不得势,难怪会如此消沉颓废,整日流连烟花之地。
赶了一天的路,沈戾躺在草席搭成的大通铺上,耳朵里听着那些庶民子弟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他很快便睡着了。
轰隆!
一声雷鸣,震裂天地。
雨点拍打着纸糊的窗户,仿佛魔鬼在敲门。
蓦地,沈戾从梦中惊醒,闻到一股恶臭恶臭的味道,不禁皱起眉头,那庶民子弟放的狗臭屁到现在还没有散去吗?
这时他发现客舍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窗外除了雨声雷声,周围静悄悄的。
咦?
这是什么?
沈戾摸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似乎是颗人头。
再一摸,真的很像人头。
他拿起来一看,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沈戾的脸。
嘶……
果然是人头耶!
在那一瞬间的明亮中,沈戾看见客舍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蛆虫在腐烂的碎肉上爬来爬去。
天呐!
刚才这些人还在讨论惊邪剑派的事情,怎么会突然全都变成尸体了?
最可怕的是,这些人至少已经死去三五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