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致远顿时僵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生生给卡在了嗓子眼,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有种被人强行代替的感觉。
“玄庆,有话但说无妨。”皇帝微微一笑,并不显得如何意外,“让你过来,便知你会心有所得,要听听你的想法。”
这话一说,这御书房中的其他几人,都不由看了过去。
“我此番出言,实是见着永昌侯与两位将军,心有所感,意识到原本的文稿中,还有不少缺陷。”
“哦?”皇帝微微向后一靠,“此话怎讲?”
“实乃文稿之事,知晓的人不少,难免会有误解,尤其是那些有心人……”李怀刻意瞟了永昌侯一眼,“毕竟藩镇之法,安定边疆、巩固财源,不可轻动也。”
罗致远眯起眼睛,看着李怀,眼睛里闪过惊疑,因为这居然和他心里所想,相差不多!
至于陈雄和于向,则神色不变。
“陛下总是说,臣这文稿里面,有未尽之意,实际上便是有关这些,”李怀这一刻,非常庆幸自己之前为了后续方便继续编撰,弄了个开放式的结尾,现在真的是可以随意往里面加内容,“这藩镇固有隐患,但却也有其优势,不该因噎废食,当加强管理,而不是单纯削减,否则各地藩镇人心动摇,反而不利于国朝根基。”
皇帝听到这里,不由微微点头,面露欣慰笑容。
而陈雄也是面露惊奇,至于那于向,反而挑了挑眉毛。
“这可是奇了,”罗致远淡淡说着,“若是按着定襄侯文章所写,咱们这些藩镇可是百害而无一利。”眼睛里的疑惑更浓了。
“看来永昌侯也看了拙作啊!”李怀同样淡淡说道:“藩镇乃屏障,为国守边,为国转运,为国筹粮,如何能说百害而无一利?我在文稿之中也提及了,四种藩镇各有其用,北边藩镇防卫边疆,中原藩镇转运而为屏障,东南藩镇为财富之源,而西南西北则稳固羁縻,这便是其用,若说隐患,也是存在的,但我等提出问题,不是要刁难,反而是要对症下药。”
“你又知道些什么?”罗致远眯起眼睛,他的计划已经被严重打乱,甚至开始让他思考,自己今天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至少,他要摸清李怀的底。
在注意到皇帝的态度之后,罗致远继续说道:“这些漂亮话,可是谁都会说的,但你的那篇文章,先不说有多少是真的从沙场之中总结出来的,单纯看其中言语,对藩镇可就存着恶意。”
“永昌侯,若提出问题便是恶意,那这恶意未免也太过于廉价了,”李怀摇了摇头,“况且我父我兄皆为一方藩帅,又怎么会对此心怀不满?”
罗致远眉头皱起。
旁边,于向却忍不住道:“这战阵之事,可不是单纯动动嘴皮子就能说得通的,这藩镇为何存续,自有其法度……”
“我自是明白,有道是……”李怀也不着恼,而是果断的选择成为了一个无情的复读机,开始将上一回中,那位永昌侯所说的种种说辞,一一道来。
其实这里面的实质内容并不多,绕来绕去,无非还是之前那些话摊开来说,什么北方守卫边疆,减少朝廷公帑之耗,无需处处维持大军,还有财政掣肘之类的云云。
只是这话一说再说,旁边的罗致远脸色逐渐凝重,但是这心里,却逐渐生出了古怪的感觉,仿佛自己的种种念头、想法,都和李怀不谋而合,居然生出了几分知己之感。
以至于罗致远不得不努力的摇了摇头,才能止住自己越看李怀越是顺眼的趋势。
只是,永昌侯还能自制,但比起他来,其他人就无法那般从容淡定了。
“听着侯爷之言,似乎也曾在沙场上厮杀过,连不少战场隐语都知晓,”于向略显诧异,看着李怀的目光略有变化,“莫非是老侯爷所教?”
“有这方面的原因,”李怀实话实说,“主要还是,我站在前人经验上,是从其他勋贵的经历和话语中,总结出来的。”
皇帝听着,便就点头,称赞道:“你有这般认识,说明没有恃才傲物,这是好的!”
李怀马上就对着这位至尊道:“以文而总结先贤之言,综往来之书,归纳总结,一眼可以观天下,而如永昌侯、两位将军这般,从所见所闻出发,管中窥豹,大而化之,亦能见得兵家真谛,此乃殊途同归,各有妙处!”
皇帝一听,这点头点的更加频繁了,脸上更是露出了由衷笑容,感觉李怀这话,可以说是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不由称赞道:“玄庆的见解果然深刻,未来若细细推敲、完善,或真可为开宗之言!”
不愧是皇帝!就是有见识!
李怀不由点头,觉得这皇帝很有主见,看法十分准确!
而见着这般情况,罗致远意识到大势已去,不由暗暗叹息,也不再反问了,只是不发一语。
那边,李怀将罗致远上一回的种种观点倾泻一空,顺势结尾——
“这藩镇之事,非不能说,也不是说了就一定会引起波澜,关键是各地藩镇,是否发挥了效用,若发挥了,这兵马钱粮的消耗,就是应该的,若是没有,就要查一查,里面是否还有隐患了,不过这些不是臣所擅长的,得是真正经历了沙场战阵、有过统领兵马、执掌藩镇经验的,才能说个明白!”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到了罗致远的身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果然,皇帝听出了言外之意,看着罗致远道:“罗卿,你执掌一镇,时日不短,先前的几封奏折,谈及周围异变,继而分析局势,可谓鞭辟入里,玄庆的这番看法,可还入得你眼?”
罗致远闻言,终是站了起来,只是这会的心情,和刚才有天壤之别,瞪着李怀看了一眼,想着如何言语,才能完成原本目标,但几番组织语言,都是难以顺畅。
毕竟,之前那些话,是反复推敲,还得人相助,才能成型。
憋了半天,他最后只得道:“定襄侯的看法颇有见地,臣……也是这么认为的。”话虽出口,但这心里却不是滋味。
皇帝颇为满意,对李怀道:“永昌侯可是兵家贤达,常胜将军,他对兵家的理解很是深刻,如今既然你们所见相近,这便说明你这条路是对的,日后该多多向他请教才是。”
李怀马上站起来,点头称是,然后笑呵呵的对罗致远道:“不知永昌侯要在长安待多久,我也好安排一下,上门请教。”
罗致远的心情顿时更糟,便敷衍道:“此番入京,乃因军情,方请入宫,这具体要留多久,还要看具体情况,但肯定不会长,恐怕没时间与定襄侯探讨纸上兵法。”
“那真是太可惜了,”李怀故作可惜,然后摇摇头道,“不过,我倒是可以将文稿送给永昌侯过目,以后但有新文,也让人快马加鞭送过去,让您批评!”
罗致远顿感腻歪,想着这定襄侯是不是诚心恶心自己,但看对方一脸真诚模样,又觉得不太像,毕竟自己方才只是态度冷淡,没有其他敌意显现,怎么想,李怀都不该知晓这心中真意。
他这边想着,那边皇帝又帮腔道:“此举甚好,可以为之。”
罗致远脸色再变,但话已说出,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了,于是敷衍性的点点头。
但他这一表态,陈雄和于向也顺势有了表态,尤其是陈雄,主动就李怀文稿中的几个要点请教起来,显露了亲近之意。
这一来二去,倒也说的热火朝天,皇帝看着满心欢喜,觉得气氛其乐融融。
倒是黄旗眉头微皱。
过了些时间,又有一批奏折送来,皇帝便道:“几位卿家各有所得,便是好的,可先回去思索。”
几人也都识相,纷纷拜别。
等人一走,黄旗忍不住道:“陛下,定襄侯未来也要为一方节帅,岂能主动让他与永昌侯亲近?”
“无妨,永昌侯忠义之人,玄庆亦可造之材,二者又都是勋贵,与大宁一体,一荣俱荣,与那些朝堂官僚还是不同的。”皇帝摇了摇头,翻开手上奏折,跟着皱起眉来。
黄旗见着,并未追问,而是退到一旁。
反倒是皇帝主动道:“如今这淫祀之事,真是越发猖狂了,而下面的吏胥也着实糊涂,居然写起这怪力乱神之事,说什么有一人家,因得罪了山野外神,最后发疯的发疯,身死的身死,还有那家孩童,更是化作妖魔,遁入山林!真个胡闹!”
说着,将那奏折往桌子上一扔,道:“最近两年,京畿之地淫祀之事层出不穷,这可不是好事,自古以来,多有那邪门外士以邪教笼络人心,乃行叛逆,不可不察,是时候让杜显着手查办了!扫外除邪之事,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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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永昌侯罗致远离了宫城,脚下不停,径直回到自家府邸。
一进门,就有管事的过来通报,说是荀国公的人在里面等候了。
他一听,就吩咐着让人过去安排等候,自己则绕了一圈,到了后院,见到了一个身着青衣之人。
那青衣人自斟自饮,笑道:“荀国公的人来了,侯爷不先与之会晤?”
“这是来探我口风的,”罗致远摇了摇头,“那荀国公先前谋夺徐泗,如今被官家敲打,肯定要避嫌的,已然不可为助,现在现身,无非是担心先前约定曝光,无甚可说的。”
“侯爷英明。”青衣人点点头,“只是听您口气,此番入宫似是未能如愿。”
“是我小看了李怀,这小儿是有本事的,”罗致远轻轻摇头,“他今日说了不少话,便是我听着,都觉得顺耳,差点引为知己,本以为是与我看法相似,但回来的路上细细思索,不由心惊,他怕是更精于揣摩人心!此人,实乃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