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蒂亚倒挂在天花板的吊灯上,盯着手中的信息板陷入沉思。
——依文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的头发扎在脑袋后面,散乱的部分则垂挂下来,睡裙也朝下翻开。并且,没有脑溢血的症状。她的脚像山羊蹄,又像鹰爪。
“克劳恩。”
他抬起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依文,你回来啦。”
在他没进门之前,克劳蒂亚一定已经听到了动静,闻到了气味。所以这是无意义的对话。无意义的对话原本专属于人类,但克劳蒂亚很喜欢也很擅长。
“我在看时间安排。”
她滑动着信息板。
“你有什么打算吗?”
“嗯……”
她轻轻摇晃身体,吊灯的彩色玻璃与光线交织错杂。这当然是克劳蒂亚喜欢的灯。她挂在树枝状的金属支架上,像一条蛇。
“不用担心,这次的事情不需要你费心的,我没有在给你安排那种无聊的下午茶和富豪宴会;工作也没有增加。”克劳蒂亚倒着望向他,“我一个人去看看就行。”
“去看看?”
“一个邪教组织的集会,说是什么能够引领庸人走向全新的命运呀,可以开启两个世界相联的智慧之眼呀,之类的——感觉会超有趣……”她猛地噤声,停止速度太快以至于灯光都不安地闪烁了两下,“抱歉。”
“抱歉?抱歉什么?”
她从天花板上轻巧地跳下来。
“你不喜欢这个话题吧?”
银发男子不置可否。克劳蒂亚抱住他的腰,抬起头睁大眼睛对他笑:“反正就和其他事情一样,我只是觉得有趣才去玩儿。下周日。”
“我是上神的孩子,而你不是。我清楚这一点。”他望着她说,“又及,我现在已经不再属于他。”
恶魔甩动着尾巴。
“当然啦,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和我一起去——我们一起把那些滑稽的表演者的衣服撕碎,告诉他们切翁是世间的唯一上神,不也很好玩?”
克劳蒂亚心里太清楚,这个话题触到天使心中的壁垒,因而他绝不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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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恶魔有何恶劣之处,答案绝对是,它们从头到脚、从指甲到灵魂都污浊不堪。
越是被规则定性的事,越是要打破——从这个方面来说,其实如若世间没有规则,它们也就无所谓罪恶。克劳蒂亚之所以与依文相处几千年,原因正是因为,它们之间的规则非常之少,几乎可说是没有。
但,规则或多或少总是会存在的。
——“切翁上神”,不要试图触及并谈论他,这便是最重要的规则。然而因为她是恶魔,所以总不免想要去戳弄。
她套上在入口处分发的深灰色斗篷,朝建筑深处走去,跟随前人拾级而上。
周围的同行者大多神情肃穆,唯有她简直是要把新鲜感和愉悦写在脸上。
她此前还没有关心过这些所谓的小小宗教,此时便觉得很有意思。
来到一间规模不大的礼堂后,在木质长椅上排队坐下。
算上她有二十多个所谓的“初次聆听者”,说实话比她预料得还要多一些。不过其中至少有五六个托儿。
装置在大厅前侧的音箱播放起低沉古怪的音乐。
台上走出来一个身着长袍,面色和蔼的中年男人。
“欢迎各位兄弟、姐妹,共聚在渊洞的注视之下。”开场白便直接点题,是不错的方式,“无论各位是通过什么方式,得以来到此地,‘渊洞之眼’都能清晰洞彻你们心中对待真理的渴求,对待幸福的追求——”
他以手指天。
克劳蒂亚抬头看去,看到天花板正中间画着一个漆黑的圆形,里面用更深的颜色绘出具有立体感的螺旋。
接下来是一段介绍。
除去所有玄之又玄的宗教用语后(此教融汇了上神教、基督教、佛教以及印度教等等玄言),简单来说,他介绍了一下何为“渊洞”。中年男子口中的“渊洞”,是圣人追求到究极智慧之后,得到的另一个宇宙的“模型”;含糊其辞时,又将它描述为一种创世行为。
在克劳蒂亚听来,更像是他们得到了一个“裂隙”。
——也就是与将生命树卷入此世的那个时空裂口一样,是联系另外一个层次宇宙的“裂隙”。从道理上来讲没什么玄妙之处,早已是现代科学证实过的现象。
不过,如果男人口中的“创世”为实,即“圣人”凭借一己之力开拓(联结)了另一个世界的话,那么就与几千年前切翁上神开启裂隙带来审判日一样,不是小事。
不过克劳蒂亚很怀疑他们究竟有没有这个水平。
等到介绍完毕,男人接着提出一组提问。
“迷茫的兄弟与姐妹,你们中有人收饥寒所苦吗?受贫穷所累吗?”
有零星三四个人举起手。
那几个人就铁定是托儿无疑——谁会在陌生人之中坦率承认自己是个穷人?克劳蒂亚几乎有点想笑。
接着,男人又问:“你们中有人受到他人的压迫,受到无端的指责,受到巨大的平庸世界给予的压力吗?”
更多人举手了,一个接一个缓缓举起来。克劳蒂亚想了想,觉得按照这种问法,任谁都有资格举手,于是她也将就着举起手。
她注意到台上那个司仪的目光不时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观察身边的人,注意到他们的瞳孔都微微散大。
或许有人在空气中释放了少量类似迷幻剂的东西。做出这个判断后,克劳蒂亚也适当将自己的神情趋于放空和迷茫。
“可怜的人。待到你们获得渊洞的智慧,苦难便会离你们而去了。”
这样说完之后,男人从台上走下来,他的长袍拖拽在脚踝。他的个子很高,一身纯色浅白长袍,在被灰黑罩袍包裹的人群中行走,起到鹤立鸡群的视觉效果。
他一一与人握手,并低声絮语,或赞美他们的“质朴”“纯洁”,或赞美他们拥有“机敏”“灵巧”,这个宗教似乎不排斥金钱和权力,因为他也夸赞那些一看便家境宽裕的人“您拥有可以造福的东西”。
男人来到了克劳蒂亚面前。
他的微笑松弛而宽厚,眼球在眯起的两片眼睑之间快速将她打量一遍,然后与她的视线交汇。
克劳蒂亚伸出手。
男人用宽大的双手握住她,男人的手因为与前面的人相握过,因而并不足够干燥,克劳蒂亚只是笑一笑。她知道自己的笑容很有魅力。
男人对她说:“您拥有惊人的、非凡的美貌,这一定为您带来过好运,亦带来过忧伤。”
实际上,并没有“忧伤”。
不过她设身处地站在人类的立场短暂思考了一会儿,佯装谦卑地低下头。
“不用难过,孩子,美貌是礼物和财富。在这儿,在渊洞的注视下,您会凭借它获得至高幸福。”
这听起来有性骚扰之嫌,不过克劳蒂亚当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又抬起头笑一笑。
散会后,她看到有两个似乎是结伴同行的人,他们说“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同时脱下罩袍扔进垃圾桶中。但也有人神情严肃,将罩袍整齐叠起搭在臂弯上。
克劳蒂亚拎着那件袍子,在前者与后者的做法之间犹疑。
这时候她的通讯器响起来。
是来自摄影师约翰·弗里达。
“弗里达先生。”
“克劳蒂亚,下午好。对了,你在哪儿?”
她低头看看自己鞋尖,又朝道路两边望一望,随口道:“在逛街。”
“那你有空接电话吗?”
“如果你这样问,我一定会说‘没空’的。”
弗里达短促地笑了几声:“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是觉得你或许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
“什么事,你说吧。”
“我听说你之前在邀请那位新人——卡捷琳娜·索罗金娜,那个西伯利亚姑娘,你看上她了。”
“对,我觉得我可以尝试签她。她怎么了?”
“游鱼小姐好像带着她和另外两个新人去参加了那什么……邪教的集会,就是你之前也收到过的邮件里提及的‘渊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