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稍稍坐起来一些,把餐盘放到床头柜上,与克劳蒂亚平视。
女人坐没坐相地瘫在沙发椅上,眼睛亮亮的,盯着他。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猜测。
“首先,从一开始,您就给予了我错误的暗示。”他开口道,“那天您和依文先生到我家里,聊起雨林遗迹的时候,您不仅表露出对那里毫不了解的样子,并且还说您没有找机会钻入地下一探究竟。我现在怀疑,那都是谎言。”
“聪明。”克劳蒂亚颔首,“虽然我的确不了解你之前在洞穴中所说的任何知识,包括什么‘旧日支配者’、‘修格斯’、‘苏卡多’之流,这些名词我闻所未闻。但是,我的确曾经偷偷进入那座地下城。”
“您是在别处打的隧道么?”
“差不多。”克劳蒂亚笑了,“距离那座遗迹,往南不远处就是一道小峡谷。”
“峡谷?”
“底下城里不是有氧气和风么?就是从南方悬崖那里来的。我攀爬那道峡谷,在峭壁上发现许多细小的孔洞,不知道是利用什么原理,总之似乎是那座城市的排风系统的一部分。于是我变成一只小飞虫,从排风口钻了进去。”
不愧是恶魔,苜蓿对这种操作表示敬意。
“然后,当然,我也看到了那些房间、壁画之类的,但是我没有停留——毕竟白天还有工作,我只是飞快地路过那些地方。”
恶魔嘴里的“飞快”,想来应当的确相当快。
“地下对我而言也是很黑的,而且那时候我带去的唯一光源只有通讯器显示屏,我更加没理由长久停留。”她解释道,“我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想弄清楚为什么那片遗迹会阻碍我们的魔法流通。”
“我猜,您应该是直奔我们最后达到的那个大厅了。”
“对。然后我在那座大厅的石地中嗅到了古老的‘异神’,或者说,被那些文学作品和你称为‘外神’的神明。”
“您一早就知道那里存在着那样的神?!那您为什么还——”
苜蓿摇摇头。
对于他而言,那是只看一眼都宛如受到诅咒般的可怖神明,但是对于恶魔来说,大约不是如此。就像他作为人类,会首先关注壁画、屋宇建筑等细节,而恶魔并不抱有那样的行为逻辑一样,恶魔在面对古神时的想法也一定与他不同。
苜蓿望着恶魔,问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要再去一次,是吗?”
恶魔笑眯眯地给他比了一个“勾”的手势。
“没错。”
“您是抱着‘弑神’这一目的,而再次前往遗迹的。”苜蓿继续说道,“而我是您需要的魔力补充。至于您为何不愿意事先告诉我,恐怕是因为您觉得那样既麻烦又无趣——恶魔生来是任性的生灵,您会这样辩解。”
“准确地说,我不是想要‘弑神’。”
克劳蒂亚的神情显得稍微严肃了一些。她交扣十指,搭在膝上。
“弑神所需要的力量与魔力,大概远不是像你这样的后世代巫师所能想象的,”她否认苜蓿的想象力和魔力供给,说,“就算不批判我本人的力量强弱——小巫师,你仅是一只漂亮的小小纸杯蛋糕,怎能强求我靠着吃下一只纸杯蛋糕就去攀爬珠峰呢?”
“太过分了,克劳蒂亚。”
“抱歉抱歉。”恶魔笑起来,“总之,我没有杀死它。”
“你刚刚说过……它又会睡上几万年?您这样说过,是吗?”
“是啦,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千里迢迢过来捅它一刀的原因。”
“您认为它,”苜蓿条件反射地吞咽唾沫,感到有什么东西掐住脖颈,告知他言语的禁忌。一会儿后,他才摆脱这种莫名的恐惧,小声问道,“您认为它就要苏醒过来了?”
“说不准。”克劳蒂亚挑挑眉毛,“事实上,就是‘说不准’。毕竟我也不是判别古神睡眠情况的专家。该说是恶魔的直觉还是什么呢……”
她并不受到外神模糊阴影的笼罩,而心神不安。但她似乎在将自己的想法转换为人类言语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阻碍。
在这人声喧嚣的、平静的午后(苜蓿看过钟了,现在是下午四点),他们与那座死城远隔千里,但那些可怖的、诡谲的图形仍纠缠在苜蓿的脑海中。而眼前这位坐在沙发里轻挠鼻尖儿、有点苦恼的恶魔,则几乎显得可爱而亲近起来。
不过,她为何会看上去有些困扰,则在苜蓿的理解范围之外。
“我第一次到达那间大厅里的时候,听到了它的呼吸声。”克劳蒂亚缓缓地说,“当我意识到它是在沉睡的时候,我就想,我不能让它醒来。”
苜蓿问:“您害怕它会引发可怕的灾厄,是吗?”
——这真是一个正面到不可思议的事件动机,简直是光芒万丈。
她沉吟片刻,冲他笑了笑:“是啊。所以我说,我们是去拯救了世界。”
“没有更加私人的理由了吗?”苜蓿脑袋里突然有一个齿轮扣起来,于是这样问道。
“私人?”克劳蒂亚俏皮地皱眉,“我又不是人。”
“传说苏卡多是撕裂时空的异界之神——他的触须可以探往不同的世界,甚至触及宇宙之外……”
“呀,那可真厉害。”
克劳蒂亚轻轻拍手。她的双手如同鸽子,轻巧无比。
“克劳蒂亚。”苜蓿的语气愈发柔和,他试图问出答案,“一切关于时空、空间的异状,您都很在乎。这难道没有原因吗?包括之前‘渊洞’的事。您似乎格外介意。”
克劳蒂亚看了他一会儿,用她那双妖媚的、鲜红的眼睛。
她含着笑容,叹着气说道:“小苜蓿,你们巫师太容易死掉的原因,就是你们的求知欲实在过于旺盛,常常超出你们的所能。知识是带有毒性的东西。有相应的能力,才能承受相应的知识。”
这句话让苜蓿噤了声。
随后她不笑了,开口道:“我——被称作‘扮做小丑者’,是一个恣意放肆的、古老的恶魔,虽不绝顶强大、没有煊赫的功名,也因此无所畏惧。”
和人类不同,恶魔似乎并不时常提及往昔经历。至少,这是苜蓿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对于己身自我的评价。
她说:“唯一真正撼动过我的,是五千年前的那个‘审判日’。”
审判日——
恶魔继续说道:“那天,切翁上神打开了一道裂隙,带走了他的信徒……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神明是如此强大,强大到可以带走‘一切’。我理解了恐惧为何物,因为我以为自己就要失去,失去……了。”
一切。
苜蓿沉默下来,命令自己安静。他还是惜命的。他意识到克劳蒂亚在说的是什么。这是克劳蒂亚并不愿意谈论的话题,平时她以玩笑式的态度佯装认真,而从不将事实诉诸于口。
——被伊甸园抛弃的天使,世界上唯一的天使。
——是我抓住了他。看他的脚踝,那儿有一截黑色的锁链。
——你不能离开我。我不允许你离开我。
——我在乎的事情,一直只是同一件事。
“你们人类管这叫什么来着?”克劳蒂亚恢复了平日的轻松态度,笑眯眯地说,“创伤后应激障碍?我不懂怎么克服恐惧,但我知道怎么排除隐忧。为此,我要让古神继续沉睡,我不在乎它是什么,对于别人来说又是什么,我只要它在我的时间里永远永远长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