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还记得我在进来前说的事情吗?”
苜蓿点点头。
“那好。我们十二点左右在楼梯口附近碰面,现在就到处看看。这里规定不许拍照,为了安全别把通讯器拿出来。重点是动物,不是人也不是钱——这你应该不会忘吧?”
“不会的。当然。”
无论是对那些相互挤压彼此、大喊着求取胜利的赌徒,还是对正在厮杀争斗的动物,苜蓿全都不抱有正面情绪。
苜蓿猜测博士的态度与自己相同。
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可能的“古怪的动物”。
听异动博士说,她有一些在黑色面营生的朋友,偶尔也出入这些场所。不久前,有个朋友和她聊起来,怀疑那里存在着一些并非原生动物的异界动物。
作为一个“学者”,那博士如此自称,“我实在认为需要亲自检验一下,是否真的有异界动物被私藏,并且用于地下赌博”。
尽管相识的时间短暂,不过苜蓿也大致理解了这名博士对待异界生物的狂热。
在苜蓿成为“代理助理”的这十来天,她就已经为了写报告熬过四五个夜,白天整日泡在实验室里,一天吃两顿饭,喝不下十杯咖啡或浓茶。晚上才到树屋里开始整理工作室,搬去一箱又一箱的实验资料和厚厚的各式书籍。
苜蓿也跟着她到市立大学去过,看到过几个她的同僚。没有一个像她这么古怪,也没有一个像她这么狂热。
他们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传说中的疯子,或者来自隔壁学校的怪谈。
她就像不怕死一样直接接触实验室里的所有动物,看得苜蓿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在没拿到薪水之前,雇主就要遭遇不测——又或者,在她热情地将蛇类獠牙凑到他面前的时候,让他担心自己要遭遇不测。
不过她并不是一个性格冷漠疏离的人。
这位年轻的博士善于发表长篇大论,乐于讲述自己所看见的东西。有一位似乎是她导师的和蔼老先生,总是笑眯眯地听她说话,连连点头;还有一位似乎是她同门学长的青年,则永远在与她争吵不休。
建立在学者式的疯狂之上的,是她几乎缺乏所有融入人类正常社会的要素。她的外表已经相当惹人侧目,言行举止也古怪奇特,可以说完全是按照“异于常人”来打造的怪异天才形象。这样的人,似乎想做什么都不奇怪,而且想做什么就会去做。
不过她究竟如何看待异界动物,苜蓿则没有弄得十分明白。
素食主义者与动物保护者爱护动物,这种爱是符合人类伦理、易于理解的;宠物饲养者喜爱自己的宠物,这也是符合人类伦理并且易于理解的;肉类爱好者喜爱享用动物的身体组织,这是出于人类的本能进食需求,也非常单纯。
而异动博士对于动物的“热爱”,则似乎介于这三者之间,又还别具奇特视角。
学者可真是一群难懂的人……
活了两百年的巫师不禁这么想。
苜蓿当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助理,实际上他完全不晓得助理是怎么一回事。好在博士似乎也只是需要有额外两条手臂,帮忙拿些东西。如果让苜蓿在未知的领域主动去做些什么,他是绝对做不了的。
如此,他们成为一对古怪的组合。全部是瘦长如同影子,全部一脸倦色与执拗,徘徊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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苜蓿作为一名巫师,他认为自己可以算是博学。换在十八九世纪可以被称为是个“博物学家”。
然而他在动物研究领域实在没有很深的理解。
他知道用哪些小动物的干尸或者边角料可以用来实行哪些魔法术式,但是不了解那些小动物是如何出生、成长、死亡,拥有哪些独特的生存技巧;他见过龙骨,但没有见过龙,甚至也没有亲眼看到过蜥蜴是如何进食、如何繁育后代……
苜蓿养过的动物也不多,小时候养过鹦鹉仓鼠,母亲父亲养过猫,隔壁家阿姨养过狗,现在则只养着克罗。
总之,在这个方面,他的经验很不足。
所以现在他站在这个空气混浊、气味混杂的地方,如同一根被硬生生插在树林里的秃噜竹竿。
异动博士已经没了影儿。他慢慢环顾四周。
灯光照亮“舞台”而不是底下人们嗜血贪婪的嘴脸。
在“舞台”上“表演”的动物,则正在经历你死我亡的斗争。那些格斗程度之残酷,令人咋舌。如若有恐血症的人看到,一定当场晕厥。血腥味在这里萦绕不去,将整个地下空间化为浓稠湿热的血浆。
苜蓿并不能理解为何会有这么多的人,如此热衷于逼迫无辜的生灵相互厮杀。
苜蓿试着挤进一个由人群围成的圈子里。
他被来回推推搡搡,被各种颜色的肩膀和手臂碰撞,显得好像白活了两百一十年,毫无体面可言,围巾都掉在地上被人踩了几脚、捡不起来。
当他终于被浪潮拍到岸边——铁栏扶手上时,他还来不及深呼吸几次,一道温热的血浆刚好打在他的手背上。
这是犬只的血。刺鼻的腥味涌入鼻腔,周围响起欢呼声。
他抬起头,看到一只外表是宠物,而内在却被逼迫成为疯狼的狗。那只狗的牙齿紧紧扣入同类的脖颈,撕扯时狂乱地甩动头部,溅起血花。
他猛地收回手,看到掌心里沾上了点点血斑。
这些表演距离观看人群无比之近,连败者绝望的鼻息,都那样直接地喷洒在观看者无情的脸上。而这正是围观者的乐趣所在。
“来自卡蜓先生的火星号!红色获得了胜利!”司仪高声下达判决。
于是手里拽着红色塑料片的赌徒一拥而上,再次将苜蓿挤出了这一道满是血迹的圈子。
等到人群稍许安静后,那两只浑身伤痕的斗犬也已经被从台上撤下去。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指挥着清洁机器人擦拭舞台,并撒上细沙。
下一轮角斗又要开始了。
人们在红色与蓝色的箱子上扫描卡片,得到蓝色或者红色。
别着蓝色袖章的“参赛者”的主人,引起了苜蓿的注意。那是一名少年,看上去还不满十八岁。尽管穿着连帽卫衣,用帽兜的阴影将脸部遮掩,却也依然能让人轻易察觉他的年轻稚嫩。
他牵着一只体量不大的斗牛犬。
矮小犬只那一身奶油色的皮毛,被灯光照成荧光蓝色。它下垂的嘴角和眼角微微抽动着,十分无知、懦怯,看上去并不多么凶猛。
而它的对手则是一只十分高大健硕的褐色犬类。
在司仪的介绍后,苜蓿知道了前者是法国斗牛犬,后者则是西班牙斗牛梗。在如今的犬类培育中,法国斗牛犬是中小型的家庭护卫犬,而西班牙斗牛梗则时常作为大型斗犬培育。
出乎苜蓿意料的是,买下蓝色的人十分多,力压红色。
少年并不看台下的人,只是注视着自己的犬只。他蹲下来抚摸它的头顶,贴着它两只被修剪成短短尖角的耳朵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