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跟张小楷以及他父母同坐飞机的,还有来自于美国的一家三口。
德国裔美国人兰堡先生,在加州尔湾地区附近拥有一家造纸厂、一家手工定制家具厂,算是小有名气的商人。
他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也就是华人口中的BC省、卑诗省,主要为了采购一批木材,补充家具厂的原料缺口,顺便也算是带家人出来旅游,趁着学校还没开学。
说起来,张小楷一家能够搭乘飞机顺道回美国,还是沾了兰堡先生的光,林场主人谈下订单后高兴,让人送兰堡先生和他的家人一程,顺便也将过去推销沼气设备的张小楷一家带上。
出于好心,坏就坏在飞机意外失事了。
同时拥有美、法国籍的兰堡夫人不幸当场身亡,腹部被刺穿的兰堡先生,没熬多久便去世,只剩下一位华裔男性,在悲伤与绝望中照顾着这位名叫阿德丽娜的小姑娘,这是兰堡先生去世之前唯一的遗愿。
飞机引擎出故障后不断降低高度,又遭遇了极端天气的影响,撞上山崖断裂成两截。
当时张小楷早早就昏迷,不然肯定能知道机舱在哪,距离他醒来后所处的驾驶舱只有一公里半,只不过被树木遮挡着,所以看不见。
登上山顶后看见从林间升起的黑烟。
少年不顾疲累,瞬间红了眼睛,下一秒便朝着那方向跑去!真想现在就扎进母亲怀里,告诉她和父亲,这几天来自己过得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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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舱里的三大箱车轮内胎,烧到现在只剩下一半。
自从几个小时前,刚听见有直升机螺旋翼声音时候,张霈便匆忙指挥那位名叫阿德丽娜的九岁小姑娘,带着轮胎去外面点燃。
成功烧起来之后已经迟了,直升机没再回来。
张小楷的父亲张霈,甚至搞不清那究竟是过来救援的直升机,还是刚好路过,他已经没精力去想太多。
腿被挖掘机的挖斗压着,自从醒来时候就这么压着,从膝盖关节部位上方用皮带绑好,伤口已经发黑。
将近半吨重的东西,就算没受伤时候想搬开都不可能,更别提被压到后已经受伤,疼痛、失血、感染发烧,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如果及时得到救援还有存活的希望,可直到今天也没人来。
张霈今天睁开眼睛时候,预感到这可能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有点伤感,但也觉得解脱,终于能去陪儿子和老婆了。
前两天他还觉得老婆和孩子有可能活着,随着意识逐渐昏沉,这才终于承认现实,没人能体会到自从飞机坠毁后,这位中年人一直在经历着怎样的痛苦,先是疼痛难忍,到现在随着腿神经坏死,逐渐变得麻木。
原先没敢狠下心,割断被压着的腿,如今再想动手已经没力气,而小姑娘则是不敢,张老爹没怪她,只是个九岁的小姑娘而已。
就算割断腿又能怎么样呢?
反正不可能出远门,去寻找自己老婆孩子,附近他已经请小姑娘阿德丽娜帮忙找过,并没有机头、或是自己老婆的踪迹,之后便没再提过这样的要求,担心小姑娘迷路,或者被野兽盯上,白白送死。
毕竟也是别人家的心头肉。
身为父亲,张老爹知道这点。
前天,素不相识的兰堡先生,身上傲气不再,死前回光返照,哭着央求他照顾好自己女儿。
张老爹当时很想说,自己自身难保,可看出兰堡先生活不久了,最终还是点点头,说自己会尽力,不希望一位父亲带着失望离开这个世界。
其实他也想在死前,有这样一个废人可以托付,然而连儿子张小楷是死是活都不清楚。时间到了现在,看阿德丽娜的眼神已经带着些惋惜和怜悯,张霈知道自己死后,小姑娘一个人也活不久,该交代的已经都交待过,剩下的事没办法操心。
此时此刻,瞧见被包成熊的小姑娘匆匆忙忙走过来,继续从箱子里拿出轮胎往外搬,不知道为什么,张老爹有点想笑。
因为他忽然想起,刚登上飞机那会儿,自己儿子看见这位混血小姑娘,连路都走不动了。
十二岁啊,也该到了能喜欢谁的年纪,想着想着,就有眼泪从他眼角流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张老爹有很多伤心的理由,等小姑娘蹲在他身边,将水壶里的水喂给他喝完,难得有了个笑脸。
声音沙哑,小声来了句:“如果你能看见我儿子,记得帮我亲他一下,告诉我儿子我一直很爱他,就像你父亲爱你一样。”
“嗯……”
她父母的尸体还在机舱里,被布盖了起来,没人能搬走掩埋,小姑娘搬不动。
自从兰堡先生去世后,女孩就没再说过话,年纪还小着,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在心里留下无法磨灭的创伤。
如果不是张霈教她怎么做,她早就死在了这片荒野之中,呆滞的眼神中罕见出现波动,阿德丽娜眼瞧这位陌生华人一天比一天虚弱,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眼泪早已哭干,哭到眼睛红肿,加上小脸被冻僵、嘴唇干裂开来,结出血痂,不怎么漂亮了。
见陌生男人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过了片刻,慌乱地将手放在张老爹鼻子旁,察觉还有呼吸,这才继续将轮胎搬出去。
像他所说的那样,让烟雾一直飘到林子上面去。
自从父亲去世后,这位陌生男人陆陆续续对阿德丽娜说了许多事,关于他妻子,更多则是他儿子。
有些记住了,有些没记住。
不过小姑娘阿德丽娜很肯定,他肯定是个好人,也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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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楷就快累死了。
没来得及好好休息,又一直在消耗体力,这时候看东西都是晃的,腿软到站不稳,直接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昏迷没多久,被寒冷冰雪刺激到脸上伤口,猛然清醒之后,吃雪吃肉,沿着有烟雾的方向继续走。
满脑子只想着肯定是父母在那,除了找到他们这件事之外,什么都顾不上。
步子越来越小,腿疼到渐渐抬不起来,自从手表坏掉后,不知道时间,仅剩脑海中的意念支撑着张小楷,踉踉跄跄往前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鼻子逐渐能闻到燃烧塑料发出的焦糊味。
加快脚步继续往前,几分钟后,张小楷视线里突然闯入一位穿着黄衣服的小姑娘,剩下的半截飞机,就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