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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零 温杜氏:我命苦啊

“你叫人将她扶出来,再套一辆马车,还是我们调拨衙役来带人?”吴关态度强硬,毫无商量的余地,“你不想沦为街坊四邻议论的对象吧。”

闫寸直接起身,穿过店面后门,进了温掌柜一家居住的后院,直奔少掌柜两口子的房间。

他抬手敲门,只听屋内一个畏畏缩缩的声音问道:“谁啊?”

看来官差来访的消息已在后院传开了。

“给你娘子盖好被子,我进来了。”闫寸应答一声,推门而入。

屋内的温记少掌柜尚未来得及收起后悔的神色,他大概很后悔刚才大意了,没将门栓上。

闫寸去了内院,温掌柜也想跟去。

吴关忙道:“请留步,我还有些问题。”

温掌柜只好重新坐下,有些自暴自弃道:“您还想问什么?”

“跟我讲讲温、杜两家的婚事吧。”吴关将两条交叠的腿换了个儿,摆出闲聊的架势,十分悠闲。

他越是如此,温掌柜就越惦记内院的情况。

犹豫了一下,温掌柜干脆道:“您说得不错,我家确存了吃绝户的心思,但您也说了,这可不犯法。”

“当然,所以……是您家主动去杜家提亲的,对吗?”

“不错,我们打算着,若杜家姑娘能生个儿子,自是最好,若她不能生养,大不了纳个妾,将杜家姑娘做个摆设就是了……我们可从未想过害人,况且……”

温掌柜观瞧着吴关的脸色,见吴关神态放松,他便继续道:“况且您刚才所言有失偏颇,您想啊,杜家唯有一个独女,无论她嫁给谁,都要被吃绝户的。

我家也算跟杜家门当户对,她嫁过来后我们可从未亏待过她,这岂不是她的福气?”

“或许吧,”吴关未置可否,继续道:“精明的人从来都不少,杜家家业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想要吃掉他们的人不止您一个吧,杜姑娘能嫁过来,你们两家长辈交情应该不浅,我说得没错吧?”

“杜掌柜乃是我的棋友。”

“下棋?”

“官家莫看我们是粗鄙商人,年轻时我也考过功名,君子六艺均有涉猎。

只是那时世道不济官场黑暗,功名都不是考的,是买的。

适逢家道中落,吃饭都成了问题,哪儿还有余钱为我打点,幸好我识得几个字,进了店铺,做个管账先生,总算能挣口饭吃,后来好不容易开了自己的买卖,从卖竹席的小摊到如今有了铺面,不容易啊。”

温掌柜察觉出话题被带歪了,他停顿片刻,想起了吴关的问题,继续道:“杜掌柜的情况和我类似,不过他是自己觉得考不上,不想考了。

或许是年少时的读书经历吧,我们脾气相投,常常约在一起下棋。孩子的婚事是水到渠成罢了。”

“看来您很了解杜掌柜。”

“算是了解吧,所以我才想不通,谁会去害他呢?”

“咱们先不说这个,”吴关道:“杜家主母去世后,不少媒人张罗着帮杜掌柜物色续弦的姑娘,此事你怎么看?”

“我?那是他的私事……”

“虽是私事,却有可能让你吃绝户的算盘落空,不是吗?”吴关道:“我可听说,许多人续弦或纳妾后,借着新婚燕尔的热乎劲儿,就老来得子了。

若杜掌柜也如此……您不担忧吗?”

“你……你不会以为我为了这个杀人吧?”

“杀不杀人现在还不好说,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关注此事,或许你还曾直接向杜掌柜旁敲侧击,所以……或许你能告诉我,为何他一直不肯续弦?”

“好吧,我确打听过。”

吴关轻轻打了一个没有声音的响指。

“他也想续弦的,我能看出来,他根本就……从前亲家母在世时,凡事都给他张罗妥当,比如冬衣……亲家母过世那年,天凉下来了,他却迟迟不添厚衣服,我一问才知道,他竟不知要添衣服,更找不到冬衣收拢在何处……”

“那时他已遣散了仆役婢女吧?”

“是啊,说是看到那些旧人,不免伤心,亲家母一过世,他就把仆人全都遣散了。”停顿了一下,温掌柜继续道:“这样一个人,自是需要照顾的,他也急于找个女人使唤,可他似乎有什么顾虑……是什么呢?”

温掌柜陷入了沉思。

吴关也不催促,只沉默等待着他的结果。

最终,温掌柜摇了摇头,“我也说不上。”

好吧。

吴关也问不出什么了,他向着后堂瞄了一眼。

此刻,闫寸已到了少掌柜两口子的卧房。

除了少掌柜,屋内还有一名婢女。

榻上的温杜氏脸色苍白得吓人,白得都有些发青了。远看闫寸还以为她已死了。

他走近,发现此女眼皮还会颤动,嘴唇干得起皮开裂,唇上有一层薄薄的血痂。

她太虚弱了,马车颠簸,不适合她这样的病人乘坐。

牛车就稳当许多。

闫寸自钱袋内掏出几串铜钱,递给婢女道:“速去雇一辆牛车来,给你一刻,雇不来抓你下狱。”

婢女惊呼一声,飞奔出门。

闫寸环顾一圈,发现桌上有个水壶,一把抄过,往随身的帕子上倒了一点水,又将帕子送到温杜氏唇上擦了擦。

昏迷中的温杜氏立即做出吞咽动作,像条搁浅的鱼。

吴关竟说对了吗?

闫寸心下咯噔一声。

若吴关的推断是真的,这一家子简直是恶鬼。

“你去拿个勺。”闫寸对温少掌柜道。

牛车来之前,他要守在温杜氏身边,以免节外生枝。

好在牛车来得很快,那个无甚见识的婢女,确被闫寸吓到了。

牛车来之前,温杜氏已醒了。

“我死了吗?”她茫然地看着闫寸:“你是阎罗吗?”

闫寸摇摇头,“你想死吗?”

温杜氏已认出了他,自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平躺着,脸色依旧苍白,许是喝了水的缘故,干涸的眼窝又泛起了泪光。

“你该吃点东西的,”闫寸道:“若你饿死了,就看不到我们抓凶手了。”

“饿死也好,”温杜氏道:“若再出一条人命,你们就会尽力追查凶手吧?”

“这是谁教你的?温掌柜吗?”

“我自己这么想,与夫家无关。”

“夫家?”闫寸冷笑一声,“若你死了,你耶娘挣了一辈子的产业将尽数落入你夫家之手,你那郎君为了香火延续,定会立即续弦,将来他花着你的钱,过着跟你毫无干系的日子……你究竟想过没有?”

温杜氏闭上眼睛,只默默流泪。

当她面对尖锐问题时,就会用沉默表达被揭穿真相的无奈。

闫寸恨铁不成钢地砸了一下拳头。

就会哭。

这种事若发生在荷花身上,还不得闹破了天。一想到荷花那不受气的样子,闫寸心中块垒尽消。

吴关和雇车的婢女一同进屋。

“牛车来了。”吴关道。

“走吧。”闫寸伸手去扶温杜氏。

她慌乱道:“干什么?去哪儿?”

“县衙。”闫寸骗她道:“我们找到线索了,需要你协助缉凶。”

他说得笼统,温杜氏却受到了莫大的鼓励。

她又淌出一串眼泪,并双手合十,对着斜上方道:“大慈大悲的菩萨,是我的诚心祷告显灵了吗?”

真麻烦。闫寸架着她快步出了席铺,几乎是将她塞上了牛车。

在温家人上前纠缠之前,闫寸高喊了一声“走”,一马当先在前头开路。

待转过街角,吴关从后头追上了他,道:“你刚才跟温杜氏聊了些啥?有收获吗?”

“愚妇,愚不可及。”闫寸闷声评价一句,反问道:“你怎会觉得温家有问题?我之前可一点都没看出来,温家众人……对儿媳其实还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任由她在榻上赖着,不用下地干活,就是对她不错?你的标准是不是有点低?”吴关道:“况且,我在卢家待过,那就是个狼窝,心里那根弦不免要绷得紧一些。

家是个黑匣子,你若死在自家人手里,他们再对外宣称你是病死的,或者哀思过度而死,通常不会有人管闲事,官府消息也未必灵通。

我常常想,不知多少冤魂,旁人连发现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你还会想这些,”闫寸道:“在你眼里,不是人人皆尘埃吗?”

“我确是那么想的,可真遇到受害者、冤死鬼,还是忍不住想要救一把,可能我还不合格吧。”

“那我希望你永远都别合格。”闫寸认真道。

“我会考虑的。”吴关笑道。

看不出他这句玩笑里有多少认真的成分。

“我不否认,有些事官府确实管不到,但温杜氏……”闫寸撇了一眼牛车上躺着的女人,道:“她似乎是自暴自弃的。”

“似乎,”吴关重复了一遍他认为是重点的内容,继续道:“宽容些吧,毕竟是个刚死了爹的可怜女人,我们还需要从她口中问话呢。”

天已黑了下来,夜风吹着,有了凉意。

大约四五天前就是如此了,两人并未特别在意。

今日的风却有些大,行了一阵子,吴关竟眯了眼睛。

他抬手去揉眼,又觉得有水滴滴在了手上。

“快走,要下雨。”吴关担忧地看了一眼牛车上的女人。

她本就虚弱,再染个风寒……或许会要命。

闫寸亦催促那车夫道:“快些跟上,县衙就在前头了。”

车夫自也不想淋雨,在牲口屁股后猛抽了几鞭子,牛马均撒开蹄子,向着目的地奔去。

刚将温杜氏搀进县衙内堂偏室,雨滴就砸了下来。

吴关吩咐衙役煮些姜汤,好喝下驱寒,温杜氏虽并未淋雨,可吹了一路风,整个人都在发抖。

“一场秋雨一场凉啊。”闫寸喝着姜汤感慨道。

温杜氏也灌下一大碗姜汤,并开始往嘴里塞食物,她确已饿了太久。

一边吃,她一边还问道:“我阿耶的案子究竟有何进展?两位需要我做什么?”

在她吃撑之前,闫寸夺下了她手中的碗。

吴关则在她身边坐下,道:“温家和杜家的铺面相隔不远,听说你出嫁后还常常回去照料父亲。”

“他……只有一个人,我很担心……”温杜氏打了个饱嗝,解释道:“本地曾有好几个独居老人死在家中,很久才被发现,其中一个就在我家附近,我很怕……”

“或许杜员外也怕,所以他每日都要去相邻的铺面转一转,跟别的掌柜打个照面。”

“阿娘走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温杜氏又开始低头垂泪。

“听说不少媒人帮他张罗续弦之事。”吴关道。

温杜氏接不上话了,通常情况下,一个老父亲不会跟出嫁的女儿谈论自己的情感生活,即便女儿通过旁的途径打听到了什么,也不会跟外人说三道四,太不像话了。

吴关摆摆手,意思是并未询问她,叫她别在意。

“此事闫丞已问过媒婆了,媒婆说了一件小事,我比较在意。

媒婆说,令尊其实有意续弦,只是……要求有些特殊……”

温杜氏一愣,面露尴尬之色。

“您跟我说这些,是……”

“令尊想找的女子,需有养育孩子的经验,一开始媒婆以为他想抱儿子,便一个劲儿寻觅身世清白父母健壮的姑娘。

找了几个后,令尊终于说出了实情。

不仅要有养育孩子的经验,最好还懂得照顾生病的小孩。”

“您的意思是……我阿耶病了?”

“仵作说他没病。”闫寸否认道。

吴关继续道:“他虽然没病,却似乎认得一个病人,就是住在芦苇荡的疯女人,你认得她吗?”

“这个……闫丞已问过我了。”温杜氏看向闫寸。

闫寸点点头,还是道:“请你再说一遍。”

“好吧,”温杜氏道:“我们全家都知道她,城里许多人都知道她……因为她曾闹出过一件不小的事。”

“哦?”

“当年她在城里卖鸭蛋,有个卖鸡蛋的老妪纠集了一群商贩,总欺负她。

有一天那些人打她时,被一个游侠撞见了。

那游侠是个仗义的汉子,立即抽刀,接连砍伤了好几个商贩,那卖鸡蛋的老妪差点被他砍下脑袋——他不杀女子——好像他就是这么说的,因此才留了老妪一条命。

几个商贩斗殴,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此事却闹大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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