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贾环来到这个瑰丽世界,事实上,他暗自怀着高人一等的自矜。他见过了后世那么多的飞机大楼,哪里还会将红楼里这些虚无的富贵看在眼里。熙春楼这顿八两银子的席面,也许在金陵平常人家眼里,是一顿难以想象的奢侈午饭。但在贾环眼里,既吃不惯,又比不上家里母亲做的家常小菜的温馨。所以,贾环虽然心里明白,贾母在荣府的位高权重,但他还是敢于为了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情去反抗贾母。
这半年来,他或是在荣府见到的大家族里的龌龊,或是在义学里见到的学生的嬉笑怒骂姿态之不同,他都未曾去理会,只把一切重心都放在自己本身上。对待贾代儒也是,他看着贾代儒对他循循善诱,温声教诲。心中除却对后世人发表的对贾代儒的评价不认同外,更多的是含着同情看贾代儒和红楼里的一应人物。
贾代儒因为他的蹩脚书法而大发雷霆,打他的手心贾环也不在意。贾代儒以为是他心性成熟,但其实贾环是因为内心的否认。不光是对待贾代儒,亦或是对待赵姨娘、贾政等,贾环潜意识里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曾怀疑过自己是否是真的穿越了,还是只是在做梦。直到后来确定了自己已经回不去了,但是心中的潜意识还是没有改变过来,他依旧是那个后世人的思维三观。贾环,只是红楼里的一个角色罢了;贾政,不过是红楼里的那个伪善君子政老爷罢了。说起来可能有些可笑,但贾环确实把这个红楼都当作一本话本了。
自私的贾环冷漠地看着贾代儒对他言传身教、每日给他留堂开小灶,对贾环的经义进度比贾环自己还要重视上心。
于贾环而言,贾代儒的笑容、怒视、亲切,贾环用的是一种怜悯的目光看这个老人家。他同情这个老人家在红楼里的悲剧,同情他科举上的不如意,同情他一生的坎坷。但这与他无关。
贾环是自私的,可恨贾环冷漠,他目睹着贾代儒对他的真诚关爱、殷殷教诲,面上一言不发,心里却怀揣着浓浓的戒备与猜疑。贾代儒为了贾环的学业,到处奔波狼狈的乞求。贾环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老儒拖着疲倦的身体,在偌大的金陵徘徊。他却心如寒铁,内心没有一丝悸动。
他不是天生冷漠,他是没把这些鲜活的面孔当作人。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的在这个世界上苟活着,内心却对这个世界这些人们全是鄙夷与不屑。
贾环同这个世界,处处都显得格格不入。
.....
但当贾代儒强笑着把那幅《孔圣像》奉于周管家的面前时,贾环的内心就好像被打碎了一面镜子。他终于再也顾不得怀疑,顾不上收敛情绪。
他那冰冷的心脏,就好像是重新鲜活地跳动了起来,所以贾环才会泪水支不住、大声地哭泣。
赵姨娘的得意偷笑与冷面薄怒;迎春的娇俏可人,笑靥嫣然;贾政的忘形痛哭,温润如玉;黛玉的古灵精怪,聪慧敏锐;贾代儒拿着戒尺的怒火中烧,摸贾环头时候的欣慰笑容,忍痛割爱送出《孔圣像》面上强迫挤出的生硬笑容。就好像一瞬间都从黑白电影变成了彩色的真实世界。
铁石心肠的贾环,被一个落魄的老秀才,用力着,奔跑着,虚弱地拉到现实世界里。
……
熙春楼里依旧是莺莺燕燕,娇笑软语,古筝琵琶,炉香萦绕。只是这一切都与贾环无关了。周管家早已心满意足的自顾离去。贾环歇斯底里地痛哭着,贾代儒心疼地把贾环揽在怀里。
雨愈发下的大了。秋风卷着凉雨,无情地敲打着窗台。
赵国基轻轻驾着马车雨中前行,贾代儒搂着哭个不停的贾环坐在车里。他向来神情不多,但此时眼里还是有着浓浓的落寞,时而面上又闪过几分欣慰神色。抚着贾环的头,轻笑道:“环儿无需太过悲伤,那画虽然价值不菲,但于我而言也只是个把玩的玩物罢了。能将其用在你的学业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贾环抬起头睁着通红的眼睛望着贾代儒,他不由心中自问到,我到底该如何才能偿还这厚重如山的关切之情。
马车外的大雨与地面,就好像两军交战,激烈地相对冲锋着,厚重的地面分毫不动,磅礴的雨滴源源不绝。
……
但不论大小,世事总是这样,往往你努力了,也不一定能成功。
周管家如此同贾代儒约定道:“我这便回去禀告我家大人,如若我家大人不接受,明日我便会遣人来,将这幅画送于老兄府上。如若我家大人许了,那想来就是我家大人派人来府上与老兄商讨这小童的拜师事宜了。还请老兄耐心等待,莫要着急。”
次日酉时,苦苦等候一天的贾代儒终于按捺不住,动身往沈府去问,如何没有如约让人来传话,不料却吃了个闭门羹。
贾代儒一身黑色儒袍,对闻打门而来的小厮微微拱手:“小兄弟,老朽贾代儒,烦问周管家可在府上,如若在,请帮我问一句,同知大人是如何答复的。”
那小厮入门去问,不消一会便又来回,眼含怀疑厌恶地瞪了贾代儒一眼:“周管家说了,并不认识什么贾代儒,你还是请回吧。”那小厮心里窝火,他正是贾代儒初次来沈府拜会时看门的小厮。贾代儒第一次来时被无情奚落走,他是见着的,他只当这老儒又是来乱攀交情的。
贾代儒闻言面上一楞,复而转青,面上青筋撑起:“姓周的,你敢耍我不成!把姓周的给我喊出来,今日我要找他讨个说法。”
那小厮见贾代儒尤是不愿离去,还大放厥词,也是来了火,抬手指着贾代儒,怒骂道:“你这老货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敢来我们沈府撒野,再不走休怪我叫人打断你的老腿。”
贾代儒被这小厮一番话气的呼吸急促,喘息艰难,粗声道:“吾乃西边荣国府族人,先国公贾代善为我族兄,沈业安敢欺我,速速将姓周的给我叫出来,汝担待不起。”
那小厮一听这老朽出自荣国府,心里也有了几分犹豫,终究是畏惧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虚张声势道:“等着,你要是敢唬我,我们沈府也不是好欺的。”
盏茶时间,就见那小厮伙同七八个小厮跟着一人出来,为首那人,不是周管家又是谁。
贾代儒见了正主,更是怒上心来:“姓周的,你要耍我不成。我自卯时等到酉时,天黑了也不曾见你说的人来。你是何意?”
周管家满脸疑惑,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老兄在说何事?我如何听不明白呢。”
贾代儒气到笑:“难道昨日熙春楼的事,周管家都离魂忘了不成。”
周管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嬉笑道:“哦,你说你家那小童的事情啊,我家大人说了,公务繁忙,无暇教学生。老兄还是自去别处找找,说不定还能再为你那孙儿找个经义深厚的先生。”
贾代儒怒声道:“既然沈同知不收,那便将我那幅画圣真迹还来,想来你们也不配见那名贵的画作。”
周管家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奇道:“什么真迹?我怎么不知道。”
贾代儒怒吼道:“姓周的,你想昧了我的画去,你做梦!”周管家已是不愿再与贾代儒多说,转身离去。背着身对那些小厮道:“什么鸟人也要来找我,你们也不自己估摸估摸,赶紧撵走,再不走送他去见官。”
………
贾代儒如何也想不到这周管家会有这个胆子,敢对他的画起了贪念。难道他不怕自己是荣国府的人,难道他不怕其主沈业知晓了这事,他担待不起!贾代儒面上全是灰心颓唐,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