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当上太子且坐稳这位置的,当然也不会是蠢货,否则就算皇帝再喜欢他,就算朝中大臣再支持,也不会真的推举一个无能之辈当皇帝。
太子当然能明白自己父皇的意思,但明白不代表认同,自己老师是个什么样的,自己好友尹重是个什么样的人,包括姐夫尹青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子自问心中是很清楚的。他能理解帝王术的重要性,理解朝野需要派系平衡,但终究很难受。
皇帝看着自己儿子许久没说话,后者当然也不敢顶嘴,两人就这么相视无言,沉默过后,杨浩忽然以带着感慨的语气悠悠道。
“尹氏确实忠心耿耿,更是家训严明,甚至姑且可以认为年幼的尹池和尹典乃至以后虎儿的孩子也照样忠心,因为有尹青和虎儿在,可是有朝一日他们也不在了呢?尹青可以三代忠心,可以四代忠心,五代六代之后呢?”
太子看着自己的父皇,等他话说完也说了一句。
“那萧家呢?御史台监察天下百官,御史大夫声望虽然不及老师,但也算权势极重,他们可比尹家龌龊多了!”
太子说到这不说了,但言外之意很明显,既然萧家都能一直被信任,忠心为国的尹家为何不行?闹到如今的地步,只不过还未传开而已,若是传开了,天下忠诚难道不会心寒?当然自己父皇并没有做什么迫害尹家的事情,但不支持就等于是一种信号了。
杨浩闻言冷哼一声,萧家什么情况他怎么会不清楚,但萧家是杨氏的一条狗,只要在位者不是真的低能至极,有把柄可以随意拿捏萧家,但尹家就不同了,因为尹家太“正”了。
太子这话已经算是顶撞了,皇帝心头微有怒气,表现在面上就是眼神一寒。
“那若等孤退位,你坐上大贞的龙椅,是不是该支持你老师清算萧家党羽,以及朝中所有冥顽之辈?”
太子也是火起,几乎就要顶着自己父皇说一个“是”了,但好在心中还是冷静的,同时也有些颓然,低头微微摇首道。
“不会……”
“嗯?”
皇帝眼睛一眯,忽然觉得有些看不透自己儿子了,然后见太子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道。
“父皇,老师的身体,等不到了的……”
太子这句话一出口,洪武帝心中也是一颤,抓着桌上一本书籍的手也不由用力几分,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孤也老了……长生不老之事孤是不想的,神仙孤也不指望能找到,心中所系,不过是我杨氏江山,大贞天下罢了!”
说着,杨浩从位置上站起来,绕过桌案走到太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朝外缓缓离去,虽然刚刚在教训儿子,但不得不说,自己喜欢这儿子又何尝没有这性格的原因呢,无情最是帝王家,但帝王家也是渴情的。
杨浩走到门口,看看春季连雨的阴沉天空。
‘老师……’
心中一叹之后,离开了东宫。
一个老太监小心地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脸,到太子行礼过后,才追随着皇帝离去。
直到自己父皇走了许久,太子也长出一口气,刚刚他又何尝不是脊背发烫呢。
……
杨浩走出东宫之外,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上了车驾,对身旁老太监道。
“去司天监。”
老太监躬身称“是”之后,提气宣命。
“圣上有旨,摆驾司天监!”
前卫开路车驾启程,帝王车辇一路出了皇宫,在皇城内行路一刻多钟之后到达了北面的司天监外,皇帝还没下车驾,老太监已经以嘹亮的嗓音朝内宣喝了。
“皇上驾到~~~”
片刻之后,满头花白的监正言常率下属一起出来迎接,对着帝王车架行大礼。
“臣等恭迎陛下!”
杨浩走出车驾,道一声“免礼”,随后在司天监官员的簇拥下朝内走去,入了紫薇殿。
和自己的父亲不同,杨浩来司天监的次数极少,这里对于他相对也比较新鲜,其他各部官员所在的地方,大多都是桌案奏书一大堆官员批改讨论,而紫薇殿中则不然,整体色调偏暗,却又不是那种昏暗,除了一些必备的桌案,更有许许多多星图乃至一些天星模型,以铜铸成摆在中心。
杨浩走向中间一处大模型,看起来有两层楼那么高,由许许多多环状铜条包裹,看着极为复杂,其上有众多代表星位的小铜球,上方的七个铜球最显眼,看上头刻字应该是北斗七星,杨浩见到下方近处的铜环上有把手,似乎是有人常常推动,便看向一边亦步亦趋跟随的言常。
“这是什么,可以推动?”
言常恭敬回答。
“回陛下,微臣称之为星斗仪,陛下可尝试转动,无需太大力气,能见星斗变化。”
杨浩点点头,轻轻推动铜环把手,下一刻,整个模型开始转动,各处星斗开始不断变化,最上方七星也在旋转。
言常指向上方道。
“陛下请看,其上为北斗七星,其中紫微星变动最小,乃众星之主,象征世间皇权。”
若是计缘上辈子的世界有个稍微懂点天文知识的人在,肯定会对言常的说法嗤之以鼻,因为紫微星也就是北极星,应该是固定不动的,而非如这个仪器上那样虽然变动小,但并非静止,但如今的计缘却知道言常说的没错。
皇帝看了一会,才对言常道。
“那回京的杜天师呢?宣他过来见孤。”
“是,微臣这就派人去找他!”
言常赶紧命人离去,随后请皇帝在自己处理事务的位子上坐下。
和大秀皇朝独尊天师处不同,大贞这些个所谓的天师,其实全都挂名司天监之下,算是司天监下头的一个小部门,天师名头听着大,其实官职很小,差不多是从六品,且并无实权,官职概要就是除了听皇帝的话,主要协助司天监事务。
没过多久,杜长生就步履匆忙地随着一位前来传讯的司天监小吏一起来到了紫薇殿,他虽然自觉如今有些道行了,但可不敢在帝王面前托大,要知道杨氏皇帝可都了不得,今上的老子可是连真仙人都敢下令斩首的凶人啊。
杜长生一入紫薇殿,视线一扫就锁定了中心主座上的皇帝,赶紧躬身行礼。
“微臣杜长生,拜见陛下!”
杨浩看着这个一身宽松长袍,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人,他其实对这人有些印象,记得他才登基的时候还见过他,本以为早该死了,没想到如今回京了。
“杜天师免礼,听说你修行有成了?”
“呃不敢不敢,微臣道行微末,不敢称修行有成。”
当初这天师就是个老人,如今杨浩自己都老了,他却还鹤发童颜,杨浩倒是更多了几分兴趣。
“听说你师尊是世外仙尊,难不成你离开京城这些年,是去令师尊处修行了?”
杜长生赶紧再次行礼俯首。
“陛下,此言皆是外界谣传,微臣可不敢认啊,其实微臣原话是,微臣所修之法,早年得自以为道行高绝的真正仙人,但传此法于我也仅仅是因为一份缘法,并非是收我为徒。”
“哦,原来是这样。”
这杜长生说话有条理,又如此谦逊,和杨浩印象中那些只知道吹牛捞好处的天师有些不同,看来当初的自己确实也有点以偏概全,所谓天师中也并非人人一无是处。
“杜天师,那么孤且问你,你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吧?”
杜长生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道。
“不敢妄言欺君,微臣虽称不上修真之辈,但也属仙修中人,本事自然是有一些的。”
“露两手给孤瞧瞧。”
换别人以这种让你变戏法的态度和杜长生说话,他理都不想理,但皇帝这么说就没办法了,他也不多话,摆袖的同时一挥手,一片雾气在身旁显化而出,逐渐化为一个一模一样的杜长生。
两个天师一起向着皇帝行礼,两张嘴异口同声道。
“陛下,且看微臣演示!”
说话间,两个杜长生一起施法,在中间重新化出一片雾气,两人身躯一左一右走去,那雾气也越来越广,逐渐蔓延到整个紫薇殿。
殿内渐渐暗了下来,雾气好似化为一片翻腾的大海,更有风声和潮汐涌动之声响起,随后化为真正海水。
“哗啦啦啦……”
浪涛拍打水波翻腾,周围也暗了下来,在海面之上,星辰点点显现,随后月升月降天化黎明,紫薇殿内又重新恢复光明,雾气也渐渐淡化。
两个杜长生再次向着杨浩行礼。
“陛下,微臣演示完了。”
起身之后,两个天师相向而行,最后重合为一人,仅有周身雾气残存,却更衬托一份仙蕴。
杨浩愣了一小会之后,从座位上站起来,心态也略显激动。
“天师好本事啊!这就是仙人手段?”
杨氏有几个皇帝都寻过仙人,也留下过一些特殊的记载,但都没有杨浩今日所见带来的震撼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期待。
杜长生不敢吹嘘太过,带着一分得意和九分克制,恭敬道。
“微臣方才不过是御水所化的几分幻象而已,称不上什么仙人手段。”
杨浩笑了起来,点点头看着这个天师,好,那天师可懂卜算和治人之术?
杜长生很怕皇帝让他搞长生不老药或者找真仙人,十分谨慎地说道。
“微臣道行微末,只是略有涉及,但水平粗浅,难登大雅之堂!”
“嗯!”
杨浩对杜长生的表现十分满意,看了看一旁抚须思索的言常后,继续对这天师道。
“天师不若算算,尹爱卿的身体,可有救治之法,大贞可离不开他啊!”
杜长生微微一愣,看向皇帝和其身旁皱眉不止的言常,见到后者面色严肃,虽不懂政事也知道不可乱说,不过杜长生想的点是怕自己治不好被怪罪。
“回陛下,微臣早年就听说尹相国是文曲星降世,这说法或许是谣传,但有一点臣还是清楚的,尹相身具浩然正气,照三里不见暗光,古往今来有此气相者极为罕见,乃千古贤臣之相,此种贤臣当百病不生鬼神护佑,可若一旦命火势微……恐怕,恐怕是天意……”
“天意……”
杨浩有些失神,喃喃之后才慢慢回神,认真看向杜长生。
“天师此言似有深意?”
深意?我他娘有什么深意啊?我就是说不下去了……
“陛下多虑了,微臣并无什么深意……”
这心中一慌,杜长生说话就没刚才那么气定神闲了,虽然没乱,但明显有种飘忽感,这一点做了几十年皇帝的杨浩岂能感觉不到,眉头一皱,觉察出这天师怕是有些话不敢说。
“杜天师休要藏话,有何深解直言便是!孤让你说!”
深解?我他娘有什么深解啊?
杜长生脑门见汗,苦思冥想挖着心中的那些高明道理,想了许久之后,不得已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呃……陛下,其实微臣并无什么深意,可若一定要说几句……”
杜长生说到这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又微微低下头。
“如尹相这等千古贤臣说句千载不遇并不夸张,是盛世大吉之相,可,可凡人寿数终究有限,生老病死也概其中,尹相也不例外……”
听到这种畏畏缩缩的话,杨浩怒从心起,这天师分明没说出心里话。
“孤要你说出心里话,而不是此等搪塞之言,给孤说——!”
皇帝一怒,给杜长生的压力如山倒,所谓伴君如伴虎的危险,此刻他算是真正领教到了,也被吓得不轻。
低着头的杜长生哭丧着脸,差点就想哭出来了,这皇帝,好话不要听么,那难道要说坏话……
早知道我回个什么京啊!想到杨氏的凶狠,杜长生也只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
“回,回陛下,如微臣方才所言,尹相命为,恐为天意,千古贤臣降世,令盛世之景,天意收之,恐也是一种警示,我辈修士有句话叫做:魔涨道消……微臣,微臣只能说这么多了……”
杜长生抬起手微微擦拭汗水,而杨浩则愣愣看着他。
“魔涨道消……魔涨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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