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还有薛姨妈亲自入大观园给宝钗过生日。
宝钗等在秋爽斋前出迎。
贾母笑道:“今日你是寿星,你不必处处想着我,只管受用,我自有你大嫂子她们服侍我。”
虽如此,宝钗等人还是迎着贾母来到探春的正屋。
探春的正屋非秋爽斋内最大的建筑,却很是清幽的样子,门外种着梧桐和芭蕉,春风拂过,还有些微飒飒声。
房门上,“桐剪秋风”四个大字组成的匾额高然悬立,那是元春所题。
贾母看见这些东西,不由又想起元春回来那晚,她就站在那阶前,说着她对家中的留念。
王夫人等看贾母面色便知她是思念元春了,皆劝其进屋。
贾母到底通透,一会儿就调整过来,又笑问众孙女:“你们昨儿搬进的园子,在里面可还住得习惯?”
迎春等自是说习惯,然后贾母方进屋。
贾母一到,迎春等人之前做的小游戏就都不合适弄了,于是陪着贾母喝了半日的茶,便见王熙凤过来说宴席都准备好了。
大家方簇拥着贾母来到晓翠堂。
晓翠堂是秋爽斋的正厅,四面出廊,流角飞檐,视野开阔(可参照本书封面)。
东南方的土山之上,有八角亭一座,是大观园内的至高点之一。站在其上,可以将沁芳溪南岸的绝大多数建筑看在眼中。
这种开阔大气的结构和布局,正是探春选择住在秋爽斋的原因。
吃了饭饮了茶,方开戏酒。
同样在晓翠堂,不过是在南面的廊上,置了七八张条桌,正面堂下早搭了一个戏台。这样的布置是王熙凤想出来的,十分适合看戏吃酒。
贾母和薛姨妈坐中间一桌,右边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等,或两个一桌,或三个一桌,都渐次落座。
迎春姐妹自是坐左边。
“来,宝姐姐,你坐这儿。”
湘云拉着宝钗就在贾母身边一桌坐了,然后又拉黛玉,想三个坐一起。
黛玉却瞅了宝钗一眼,转身坐到探春旁边去了。
“咦?”
湘云很奇怪,以往不论是吃饭还是看戏,黛玉都是坐离贾母很近的位置,今儿怎么还故意跑远了?
宝钗嘴角微微一笑,见湘云还站着纳闷,便也拉她坐下。
湘云坐在宝钗身边,偏头小声问:“宝姐姐,你又得罪了她不曾?我看今儿她都好像没主动和你说过话呢,连礼物都是让紫鹃送过来的......”
湘云好奇宝宝一样的追问着,宝钗却只作没听见。正好贾母点了戏,又让宝钗点,宝钗推脱不过,便点了一出《西游记》。
湘云见宝钗不回答她,心下自忖肯定又是黛玉小性儿,而宝钗则是心胸开阔,不屑说黛玉的不是故而才不理她。因此倒也不再追问,默默的看戏。
一轮戏唱完,贾母又叫宝钗点。
宝钗便指着戏目上的一出戏,正要点,忽被湘云拉扯一下:“怎么宝姐姐你也喜欢看这些热闹戏,刚才已经看了好几出这样的了,不如咱们换一个好不好......”
原来湘云性子虽然好动,但是却喜欢文雅、有内涵的戏文。方才宝钗、王熙凤等人点的那些都是贾母喜欢看的戏,就是蹦蹦跳跳,打来打去,她有些烦闷了。
这个什么《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一听名字就没什么意思,所以她就想要宝钗换一出文雅有意思的。
宝钗如何看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仍旧让点了那出戏,把戏目递了回去。只是看着湘云闷闷不乐的样子,她主动道:“你说它热闹,你便不懂这出戏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究竟热闹不热闹。
原本这就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镪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还有那其中有一首《寄生草》的曲子,填的极妙,你又可知道?”
湘云一愣,这出戏她确实没看过。但是《点绛唇》这个曲牌名她就太熟悉了,还有这《寄生草》,一听名字便知是极雅的词,于是立马回道:“好姐姐,你先告诉我,让我也听听好不好?”
湘云和宝钗的对话,旁边众人都听见了,都安静下来静听宝钗给湘云普及戏理。
宝钗点点头,略清了一下嗓子,然后以她惯有的中正平和,却不失少女清丽的声音,缓缓念道:
“漫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湘云听了,细细一品,果然觉得十分的好,自顾称赞了两句,又笑对宝钗言:“宝姐姐,原是我不知道,它竟有这样好的曲子,咱们就看这出戏。”
湘云这不过是白话了,人家下面已经接戏开演了。
众人也都被她们吊起兴致来,安静看戏。
戏的剧情倒不复杂,讲的是梁山好汉鲁智深打死恶霸郑屠(镇关西)之后,在五台山出家避祸,却因醉酒打伤僧人和破坏了寺中财物,最后不得不离开的故事。
果然在演到鲁智深离开五台山的时候,对他师父唱出了那首曲子,且与宝钗所言分毫不差,连韵律都拿捏的极为恰当。
许多人心中未免暗赞宝钗果真才学过人,博闻强记。
这出戏,分明不是传世名曲,只是时人编造而出,她竟也能深知其根底。
但是她显然欺骗了湘云,这就是一出热闹戏。只不过热闹当中却不失文雅与内涵,可谓雅俗共赏之佳作。
偏她知道,且在这时点出,既照顾了贾母、薛姨妈等人的喜好,又兼顾了年轻一辈的追求。
虽只是小小一件事,却也能管窥蠡测出薛君才情之广博,薛君处世之高明,令人敬佩。
......
贾宝玉将宝灵宫的事安排妥当之后,方启程回府。
未出宫门,与二皇子的銮驾偶遇。二皇子惯例与他攀谈一番。
自贾宝玉掌禁军一支以来,也不好每日去二皇子府了,所以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如以前那么多。对了,现在的二皇子府,应该叫齐王府。
“殿下在礼部可还顺遂?”
简单的客套之后,贾宝玉关心道。
去岁二皇子因为顶撞景泰帝,被削去官职,罚在府中禁足。后来景泰帝虽然碍于太上皇的压力,解了二皇子的禁足令,但是却没有给他官复原职,反而调入了礼部。
礼部,是六部中最清闲的衙门。而且,和都察院一样,有许多挂名的高官。
不过都察院挂名的官员多是为了出京办事方便,而礼部挂名的官员,则是为了养老。
给老臣子一个更高的尊荣。
同时,礼部也是六部当中,最无法实现二皇子辅国安民理想的一个衙门。
二皇子笑了笑,随口说了一句:“能有何不顺遂的?每日不过点卯罢了。”
说着似乎不想将氛围弄得不好,转而问贾宝玉:“子衡呢,你一个读书士子,去军中管理那些粗糙的汉子,可有何不习惯的?”
贾宝玉摇头,犹豫了一下,以委婉的语气对二皇子道:“殿下今年还不满十九岁,正是积淀声名之时。礼部虽然清闲,但是朝中前辈,士林大儒,多有聚集于此。
殿下若能以冠绝世人之天资,得礼部诸君仰慕,则为壮殿下威名,有百利而无一害。殿下不可不重视。”
二皇子一听,立马正色起来。略微思索,便知贾宝玉这是担心他表现出倾颓之色,令礼部的老臣和大儒们轻视。
他抱拳道:“子衡良言,我必铭记,自不会让子衡失望。”
贾宝玉立马躬拜道:“殿下言重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之本分,不敢当殿下此言。”
二皇子将贾宝玉扶起来,深深的看着他,然后道:“若是我的身边都是像子衡这样忠肝义胆、饱学多才之士,何愁抱负不展,天下不靖?”
二皇子的面容中,有着一些感动。
贾宝玉这般表现,便是表明,他从始至终,都会站在他的身边。
这一点,是很多很早就向他投诚的权贵和朝臣都做不到的。
自从钱钊之事之后,他被削官下禁足令,朝中大臣们都渐次意味到了景泰帝的心意。
虽然后来太上皇出面,为二皇子挽回了局面。
但是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太上皇马上满八旬了......
一旦太上皇龙驭宾天,二皇子的处境,还不知为何。
所以,许多原本对他忠心耿耿的人,态度都有些暧昧起来。每个人,都会为自己考虑,这一点,二皇子并不觉得愤怒。
而贾家,之前因为他母后的原因,不得不站到他的阵营。但是,如今元春封为贵妃了,已经有了脱离皇后庇佑的资本。
所以,贾宝玉现在坚定不移的态度,对他来说,便显得弥足珍贵。
贾宝玉自然也看得懂二皇子的一些心思,他回头看了看大明宫的方向,幽幽道:“殿下不必多虑,不管如何,至少现在大势在我们这边,将来的事,谁又能说的定呢?
殿下只需要像以前一样,我相信,老天不会辜负殿下的。”
二皇子也笑了。
是呢,十八岁的他,乃齐王!
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在十八岁时能比他尊贵?
而且,如贾宝玉所言,大势现在仍在他这边。可以这么说,就算景泰帝现在也不敢立除了他之外的人为太子!
哪怕就算是太上皇驾崩了,景泰帝也不能。因为,其他人不可能接得住这座江山的。
除非......
他死了。
二皇子也望了望大明宫。
那么,他尊敬的父皇,会杀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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