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郑宫后园,诸树抽枝吐新叶,群花除旧绽新颜,一二春风轻拂面,三四小鸟比翅展,和气荡荡,流水潺潺。
在一条青石铺垫的路上,申生和秦穆公几乎是并肩而行,申生微微落后秦穆公半个身子,申生从伯姬那里离去之后,紧接着就去拜见秦穆公诉以离去之意,秦穆公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反而带着申生来到了后园。
“太子当真要弃寡人而去?”
“贤君容禀,自申生入秦,贤君遇我甚厚,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即无所求,贤君亦使人再三询问,或有缺漏,辄即补之,衣服饮食皆如太子之礼,尊隆恩宠,无有过于贤君者。”
这些话申生还真不算吹牛批,秦穆公确实对他够意思,几乎算是有求必应,虽然他也没有要求过什么,但是公孙枝三天两头的代表秦穆公跑去宅中嘘寒问暖,都不用申生开口,缺什么送什么,而且还无偿供养近千人的军队。
就这一点上来说,申生无论出奔到哪个国家,都不可能有人比秦穆公做的更好,可惜却是不怀好心,果然应了那句老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贤君厚德,着实令申生惶恐不已,大恩难报,欲酬罔极,申生虽不肖亦不敢惜身,唯愿舍身效死于前以偿贤君大德之万一。
然雍州苦寒,士卒多有不乐者,申生所以得脱于难者,皆士卒推锋争死之故也。
今士卒不乐,我心亦忧,士卒于我,大德也,贤君于我,亦大德也,《诗》云: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又云: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申生辗转反侧,夙夜难寐,以求兼得之策,然二德终不可以得兼,居雍州而士卒病益甚,是申生背德也,士卒病且死,是伤贤君之德也,无偿恩之举而实有伤德之虞,申生无地自容。
且申生闻之,德不孤必有邻,贤君德至博矣,申生无德,岂敢言弃?是避之也,不敢与贤君为邻为里。
《诗》曰:其德不爽,寿考不忘。贤君大德无疵无瑕,上天必有嘉恩之举,申生谨祝贤君万年!”
申生这一番话基本上就是在吹牛批,中心就一个不是我想离开,而是不得不离开啊,我要是不离开,那是损伤了大哥你的德义,我留在这非但无法报答大哥你,反而让大哥你为我背受污名,我的这个心啊……在滴血,大哥你就让我走吧,我真不能拖累你,不然,我良心难安。
秦穆公当然也知道申生是在吹牛批,什么夙夜难寐,辗转反侧,是辗转于美人之榻吗?
但问题在于申生把他捧这么高,言必称大恩,语必言大德,一副凡事都是在为他考虑的模样,他还能怎么说?根本就没办法说嘛。
于是秦穆公沉默了。
气氛也就因此静谧了下来,只有三五只小鸟还在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不得已,申生只得轻声唤了两句,“贤君,贤君?”
秦穆公“突然”醒悟,眼神还有些迷茫,“哦,太子方才在说什么?”
申生:“……”
看这意思,秦穆公明显这是不准备让他离开了。
申生心下了然,也不再多说废话,“臣言臣观贤君所赠之小臣女婢皂隶,对贤君甚是忠心,臣离去之后,贤君当多加重用才是。”
秦穆公明白过来了,怕是申生发现被监视了,所以这才着急离去。
“申生告辞!”没有理会秦穆公会怎么想,申生侧过身向秦穆公行了一礼,而后缓缓后退两步,直接转身离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
秦穆公转过身,看着申生离去的背影,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他究竟是作对了,还是作错了。
……
宅中,正堂。
申生高居上首,对一干心腹道:“秦伯果真有留我之心,秦地绝不可久留,诸事准备的如何了?”
罕夷拱手道:“禀太子,一切已经按太子吩咐准备妥当,外送内紧,只待太子一声令下,我等便可以启程出发。”
“善,我等即刻离去。”申生当机立断道。
到了这个时候,趁热打铁是必须的,他已经向秦穆公诉以离去之意,而秦穆公没有表现出丝毫放他离去的意思,既然如此,那便是一刻也不能再拖了,迟则生变,绝对不能给秦穆公任何反应的时间。
“罕大夫、先丹木大夫,二位大夫与我现在立刻前去军中与羊舌大夫汇合率军出发,先友大夫与梁余大夫率领宅中士卒先行一步,赶往城门口等候,宅中凡秦伯所赐之物,一无所取。”
“唯!”几人同时答道。
……
就在申生安排撤离的时候,秦穆公书房中,公子絷和公孙枝关于是否强留申生的讨论也进入到了尾声。
公孙枝主张任由申生离去,他认为秦穆公令人监视申生,已经是十分无礼的举动,现在申生发现被监视之后想要离去,更不应该阻拦,事情不能一错再错。而且若是将申生强留在秦国,传出去会让天下人看轻秦国,概因为从古至今列国公子卿大夫出奔,皆是合则留,不合则去,国君可以选择接纳,也可以选择不接纳,但是从未听闻有接纳之后却把人扣留下来的事情,如此无信义的举动,是自戕之举,秦国在列国间的信誉会一落千丈,实在是对秦国东出不利。
他还举了齐桓公的例子,齐国而今之所以强于天下,皆在于信义二字,信义方才能使诸侯归心,无信与义则诸侯不附。
公子絷正好与公孙枝的意见相反,他认为应该强行将申生扣留。
申生贤,跟随他流亡的从者,皆为良才,由此可见申生在晋国是如何得人心,倘若任由申生离去,他日晋侯百年,申生不回国继位即已,一旦回国继位恐怕会对秦国有怨恨之心,因为派人暗中监视他的事情已经被他所知,而且申生能得晋人之心,对秦国东出极为不利,绝对不能放任他回国。秦国在列国之间树立信誉的事情,现在考虑为时过早,此时应该是全力东进,扫除一切阻碍东进的障碍。
公子絷同样也举了一例,当初郑庄公为了保护宋庄公的周全以至于扶立宋庄公继位,不惜连年与宋国交战,但一朝郑庄公身死,宋庄公立刻行乱郑之举,是宋庄公不念往日恩德吗?不是。宋郑邻国,宋弱则郑强,宋强则郑弱,二国之势不可并立,而今秦晋亦是如此,晋势强则秦势卑,秦势强则晋势却,所以一定不能放任申生离去。
秦穆公比较了一下这二人的观点,最终还是倾向于公子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