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塞尔乃是佛兰德尔最大的一座城市,它曾经属于法国人,西班牙人和尼德兰人,而且因为它地理位置相当关键,所以一直被诸多势力疯狂地争夺着,每一个争夺者都会尽心竭力地为它加上一层盔甲,因此在路易能够望见它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座雄伟的坚城,有着双层城墙,突出的棱堡,棱堡之间的凸角堡,还有围绕在城墙外的简陋工事,虽然看得出这些工事都是仓促造成的,但只要它们还是石头与灰浆黏合而成的,还是能够给法国的军队造成一点麻烦的。
但蒂雷纳子爵与沃邦上尉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白白耗费士兵们的性命,说来蒂雷纳子爵还有点心情复杂,因为国王陛下在开战前,不知道是否是玩笑般地说道,如果他们能够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尽量避免士兵们的伤亡,国王会将通常可能损耗的士兵伤亡数量下的抚恤金,打个折扣作为他们的奖赏——这个时代的军人和大臣都不会认为国王用金子和银子来说话是一种羞辱呢,恰恰相反,过于口惠不实的国王才会被鄙视,甚至被认为有意欺骗他的臣子,像是钻石别针,刺绣外衣,骏马枪械,除了最后一种,国王用来犒赏大臣的东西和赐给王室夫人的也差不多。
国王有这样的命令并不令人意外,他们的国王一向如此慈悲,于是在战场上,蒂雷纳子爵对沃邦上尉让了步,毕竟沃邦上尉的战术才是折损最少的,就是进展必然非常缓慢,但谁会来救援呢,布鲁塞尔城里的人一定在期望着,同为哈布斯堡一脉的利奥波德一世会派他的军队来,又或唇亡齿寒的荷兰人,但他们并不知道,荷兰人现在正被英国人死死地拖在了大海上,而且就算他们能够救援,他们的陆军可远不如他们的海军,至于利奥波德一世,在那份证明了其贪婪与愚蠢的文书没有被销毁之前,他并不敢轻举妄动——也是这位国王还太年轻,若是曾经的腓力四世或是斐迪南三世,可不会在乎他之前与法兰西签订了怎样的协议,在这个时候,他们一定会悍然出兵,将路易十四的野心扼杀在摇篮里。
利奥波德一世也许还在犹豫,即便瑞典已经与法国达成盟约,但他还有丹麦,瑞士以及……英国议会,还有罗马教会,在欺诈和武力中失去的东西,能从谈判桌上拿回来也说不定——但这一切,必然要等到尘埃落定,在法国人疲惫不堪的时候,联军压阵,法兰西也必然会做出让步——在这样的想法下,布鲁塞尔是不可能得到援军的。
在路易反复斟酌着夺取了布鲁塞尔之后的操作时——夺取佛兰德尔并不难,难的是之后的统治与管理,荷兰,神圣罗马帝国和瑞士,意大利的诸侯们一定会伸手……无论是遏制法国的发展,还是从这块肥美的好肉上切下一块——路易若是愿意妥协,那么即便是利奥波德一世也会将西班牙的哭诉与哀求丢在脑后的,但若是在夺取里尔之前,路易还没有十分的把握,那么现在他不愿意让出哪怕一寸土地!这里将会是法国的佛兰德尔高官号鸣响,法国人的进攻开始了。
不过仿佛是要否认蒂雷纳子爵在马车里与国王的描述,国王和大臣们在帐篷里看到的东西并不令人感到振奋,在已经挖掘妥当的横向壕沟里,一列工兵先是立起木头和石块的胸墙,而后在胸墙下方开始挖掘纵向的壕沟,为了保证壕沟不至于塌陷,后面还有人举着木方来支持——而那个工兵身后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箩筐,用来盛放挖出的泥土,等到壕沟越过了胸墙,他们就用装满了泥土的扁箩来作盾牌,从城墙上呼啸而下的石弹翻滚着,砸的灰土飞溅,却始终没有办法伤害到下面的人。
“我怎么觉得我回到了凡尔赛。”国王喃喃地说。
“凡尔赛的土木工程已经结束了。”另一个臣子回答说,他当初就在凡尔赛监督过这项浩大的工程,但要他说,现在场面也和凡尔赛差不多了。
“这些可能比凡尔赛还要壮观一些吧。”国王说,因为在国王未曾到来之前,沃邦上尉还调集了大量的建筑工程所需的器械,堆积如山的木头,茅草,还有成马车计量的铁镐、铲子、斧头和木槌,成排的木桩被工兵们打入泥土,彼此之间缠绕绳索,形成疏散但漫长的防线,在防线外是警惕的骑兵队伍,他们需要提防城市里的守军出击,也要谨防有援军到来。
布鲁塞尔分作上下城区,上城是王宫与城堡,下城是平民与商人的居所,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今天,这座如同碧茵一般的荒野被破坏了,宽度足有十二尺,即便是二十四磅的加农炮也能运进来的壕沟正在不断地,缓慢地向布鲁塞尔城门逼近,当然,布鲁塞尔人不会就这么束手待擒,他们先是使用了抛石机和火炮,在发现不奏效之后,城门打开,布鲁塞尔的守军冲了出来,但国王的近卫军立即迎面而上,布鲁塞尔有骑兵,但他们无论是马匹和火力都无法与近卫军相比,在一阵密集的枪声,呐喊声,腾起的淡淡烟雾消失之后,布鲁塞尔的守军后退回城,而近卫军并不追赶——所谓的乘胜追击,直入城门,只有坚盔厚甲的重骑兵才敢尝试,就算是里尔的城墙,两侧也有藏兵洞,上方还有机关可以投下短矛和石头,像是布鲁塞尔,还有可能在冗长的通道顶端预设浇注火油的管道,像是只穿着胸甲的近卫军,轻率闯入的结果就只有一死。
不过他们的职责也就是驱赶可能妨碍到壕沟深入的守军,消磨他们的力量,他们很快回到自己的阵地上,没有一个人受伤,国王抬起手向他们挥动自己的帽子,他们也这样做——之后这样的事情还发生了两三次,直到又一个黎明到来,法国人的壕沟还是不容动摇地进行到了第二道平行壕沟,第一道壕沟距离布鲁塞尔城墙约有两千尺,到了第二道壕沟就只有六百尺了,到了这里,沃邦上尉就命令火炮就位,这里有二十门二十四磅火炮,还有卢瓦斯侯爵竭尽全力从奥尔良千里迢迢运来的八门三十三磅火炮,总计二十八门黑洞洞的炮口直接对准布鲁塞尔的城墙时,也不由得他们不满心绝望,但这些倔强的布鲁塞尔人居然没有决定投降,国王的使者回来说,他们只希望法国的国王能够足够仁慈,允许他们的妇孺先行离开这座即将被硝烟炮弹覆盖的城市,路易允许了。/
于是在阳光最为充沛的时候,布鲁塞尔的城门打开,一辆辆的马车鱼贯而出,里面都是达官显贵们的妻子与姐妹,还有他们的女儿,母亲,还未成年的孩子和她们在一起,只有两名骑士为她们做前导,她们的车队后是惶恐的平民女性,她们的丈夫,父亲和儿子,或许是自愿的,或是被征召,都留在了布鲁塞尔。
等到这些人离开之后,火炮终于发出了第一声沉重的轰鸣声,此时那些妇孺距离布鲁塞尔还不远,她们听到了,就大声地哭泣了起来,“安排她们到滑铁卢去吧。”路易说,之前为了防御,布鲁塞尔附近的建筑,但凡在城墙外的,都被焚毁和拆除了,在没有雇佣兵的情况下,只有妇孺的队伍可走不远,“她们会感激您的。”卢瓦斯侯爵说,这倒不是完全的恭维。
“我并不在意这些,”国王斜靠在座椅的扶手上:“诅咒也好,感恩也罢,没有这样的觉悟,如何能够坐在王座上呢。”这是他亲政以来最大的感悟,在你需要考虑的东西愈来愈多的时候,就不得不将很多事物简化为数据,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数万人的命运,个人的悲喜在其中永远渺小的如同大海中的一粒沙子——或者说,当你站在一个高度上的时候,你就很难,也很少会去在意最底层的人的想法,路易为了保证自己的子民不至于受苦就已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又怎么会去关注敌人?他这么说,也只是因为她们就在自己面前。
这样吩咐了一声,国王就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战场上,在沃邦的命令下,重型火炮集中往三处堡垒射击,先是石块,然后是土层,碎石,布鲁塞尔的外衣就这样被一点点地剥去,支撑着这样消耗的是国王和卢瓦斯侯爵,这位侯爵先生运来了大量的炮弹,火炮和其他军火,沃邦上尉可以持续不断地射击——即便炮筒发红,他也只是命令士兵们往上浇水,这样的炮击持续了一夜,又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法国军队与守军的距离再一次拉近,这时候沃邦上尉用臼炮替换了重型火炮。
这些臼炮一部分是从法国运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从里尔等城市收缴的,这种臼炮起源于十三世纪,用的是石弹,它的形状可比国王看到的火炮有趣多了,如果说国王的火炮是身材颀长的成年人,那么臼炮就是婴儿或是幼童,它们的口径与炮身的长度只在1:12左右,看上去矮墩墩的,傻乎乎的,但别以为它们古老矮小就没用了,它们虽然射程很短,但威力和射角都很大,沃邦上尉用这种火炮来攻击躲藏隐蔽墙后的守军——臼炮炮口上扬,炮弹呈一个抛物线越过斜堤,胸墙,直接打击里面的人员和火炮——法军原有的臼炮和收缴来的臼炮总共有三十几门,炮弹就如同冰雹那样不断地落在守军头上,而举着望远镜,在云梯和木塔楼上的士兵,一看到有那座棱堡露出了衰弱之态,就马上大声地报告,沃邦上尉会因此调整炮击的频率与力度。
这时候,步兵们到了冲锋的时候,这时候也是损失最大的,沃邦上尉身先士卒,几步就攀上了斜堤,翻过了胸墙,落入下方的护城濠,布鲁塞尔的护城濠很不幸地因为事故只有数尺高的水,虽然会让人湿透了紧身裤和靴子,但对战斗造不成什么影响,数以百计的士兵紧随在沃邦上尉身后,掷弹兵挥舞着手里的绳索,将火药罐投入棱堡和凸角堡,伴随着惨烈的叫声,几个守军被杀死。
之后的战斗对这些士兵们来说才是真正的考验,死亡与诗歌和戏剧上的完全不同,受伤的人会痛苦地嚎叫,无论是敌人和战友,死去的人却悄无声息,仿佛就在一瞬间,生机就从他们身上离开了,在前一个晚上,还在和你说笑话,抢肉干,讨论哪个波西米亚女人更漂亮的人就这么直挺挺地到了下去,他们的灵魂离开躯壳,躯壳将会腐烂,发臭,最终化作一抷黑土。
只是在这个时候,暂时还未有人能够想到这么多,长达数年,严苛刻板的训练在这时候起到了作用,他们勇敢而又冷静地往前冲去,甚至没去注意身边的人,甚至是自己有没有被击中,杀死敌人成为他们心中唯一的念头,”为国王而战!“他们这样喊道。
火焰就在此时腾起,沃邦上尉看到两个小伙子就这么倒了下去。
这座棱堡两侧的堡垒发现这座棱堡已经失守,因此里面的守军毫不犹豫地扭转炮口,向它射击,幸而蒂雷纳子爵已经指挥着后续的火炮跟了上来。
在取得了一座棱堡之后,沃邦上尉马上命令将臼炮运送上来,每座棱堡之间,为了保证覆盖射击面(火枪),只有两百尺,这个距离正适合臼炮的发挥,两处相邻的棱堡顿时被打出了好几个缺口,更多的法国士兵如同蚁群般地攀了上来,守军们虽然也试图举起火枪来阻止他们,但被占领的棱堡上也有法国的士兵在向他们射击,而法国人的火炮还在不断地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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