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学生惨叫了一声,踉跄后退——顶着一把斧子,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百多年后万圣节夜晚的搞笑艺人。斧头劈开了瘟疫医生的帽子,平顶厚重的皮帽子犹如头盔那样挡下了最具杀伤力的力道,而后斧头往下走,嵌在了黄铜的镜片框架里——如果不是这身防护服,这个学生应该已经一声不吭地死了。
医生们中反应最快的是尚博朗斯,毕竟他在医生的头衔上还有暴徒首领的名号,他拔出短柄火枪,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去,直接击倒了追上前来的那个农夫。
西顿汉姆还在思考,这是不是一个误会,就发现自己正在跟着医生们奔跑,医生们的防护服并不适合在黑夜中,在丛林中逃命,万幸的是,此时的农民有很多人都有严重的夜盲症,但很快,就有人点起了火把,而那些警役或是牛倌们显然是有着充足的肉食补充,他们还紧跟着医生们,不断地发出喊叫声,催促人们追上来。
医生们在逃入密林前被截住了,那是一群看上去再寻常也不过的村民,他们的眼睛在火光下睁得大大的,显而易见的还是有些看不清东西,他们手中也只有如草叉、木连枷之类的武器,但数百对十个不到的瘟疫医生团,实在是充满了压迫性——尤其令人胆寒的是,村民中居然已经有不少人都感染上了天花,他们的皮肤上满是可怕的红疹子,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但他们看向安福尔他们的眼神是狂热而又虔诚的。
安福尔的家长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戴着一顶窄帽檐的帽子,眼神阴森,有着一个很大的鹰钩鼻,他的嘴唇不满地往下撇,肤色暗黄,他的手里举着一柄短戟,雪亮的锋刃照亮了垂袖马甲的纽扣,白色的衬衫领子从圆领皮衣的领口翻出来,腰带上系着钱袋与护身符,及膝宽腿裤与紧身袜都穿的好好的,鞋子的带子也是整整齐齐,综上所述,一点也不像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而后那些警役,以及那些显然在村庄中有着发言权的人,都是一副清醒的样子。
联想起那个学生敲门之后的情形,尚博朗斯已经猜到,他们或许惊破了一场阴谋,而这场阴谋或许就是针对他们的,想想吧,这些人正计划着当晚,或是第二天的时候,杀了医生们,或是做一些更为危险的事情,结果预定的受害者们居然已经登门造访,也不怪那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给来人一斧头。
“我们是医生!”洛姆大叫到:“受国王的派遣而来,我们听说你们这里出现了瘟疫,我们是来帮助您们的!”
“叛徒的使者。”老安福尔呸了一口:“我就说这里怎么会突然出现瘟疫,原来就是你们带来的。”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之前才有两个女工因为没有感染瘟疫而被人们烧死,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很清楚,这种罪名绝对不能承认,这下子,不但是洛姆和他的弟子喊叫起来,就连西顿汉姆和马尔比基也都嚷嚷起来,尚博朗斯窥见安福尔们嘴角上扬,心顿时往下一沉,立刻知道他们犯了一个错误,果然,老安福尔马上大叫起来:“天啊,他们是外国人,是奸细!”这下子,不但他们原先的罪名无法洗脱,甚至还加上了一条叛国罪。
“他们都是路易十四招募而来的魔鬼!”老安福尔说,而后火光下的每个村民都在点头,“正是为了惩罚他们,天主才降下了这样的灾祸!正是为了警告我们,警告我们这些虔诚的好人!”
“这可不太对,”西顿汉姆否认道:“而且您一会儿说,是魔鬼带来的瘟疫,一会儿又说,这是天主对你们的警告,我说,这究竟算是什么啊!?一仆两主?”
他的话还真有点道理,可惜的是完全地被湮没在了村民们歇斯底里的呐喊声中,“我们是为了你们而来的!你们得了病,需要治疗!”马尔比基还在拼命地解释,尚博朗斯注意到洛姆医生却在一声叹息后闭上了嘴——马尔比基毕竟还是一个新进的瘟疫医生,他没有见过更多的暴民了——而如洛姆医生这样,时常在疫区行走的瘟疫医生,在面对瘟疫的威胁时,最怕的也就是被病痛和死亡逼上了绝路的病人,他们的手杖,既是用来指挥学生和助手做事的,也是用来拨弄尸体,更是用来抵御病人,病人家属的突然爆发的,像是这种情况,洛姆医生应该也碰到过,只是这次可能是最糟糕的。
医生们被涌上来的村民们粗鲁地扯掉了面罩,扒掉了长袍、皮衣,他们的帽子被踩在泥泞里,他们被紧紧地捆缚起来,脖子上套着绳圈,绳圈连在一起,而后老安福尔的一个儿子,就像是牵着一串牛那样,把他们牵到村子里,这次可没小教堂给他们住了,安福尔家的牛棚就成为了临时的监牢,他们的一边就是躁动不安的牛群,他们被吊起来,高大的尚博朗斯被捆绑得最结实,也许是因为他的威胁性看起来最大,也有可能,老安福尔的小儿子就是被他击倒的。
“等等,”尚博朗斯在看到老安福尔就要走出去的时候喊道:“我是阿尔贝.尚博朗斯!”如果对方确实是个胡格诺派教徒,就不可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老安福尔听到了,他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都走开,举着火把走到尚博朗斯面前:“伪信者?”
“不,我从未背叛过自己的信仰。”
“但你和一个上帝教徒走在一起,还为他差点打死了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但先生,这个村子正在爆发瘟疫,无论是上帝教徒,还是我们,都首先是医生——我们是为了救治病人,埋葬死者而来的……如果您因为您儿子的受伤而感到愤怒,那么我愿意付出代价,让他们走吧。”
“然后让他们叫更多的上帝教徒来?”老安福尔用一种你觉得我是傻瓜吗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尚博朗斯一通,“你让我失望,尚博朗斯。我想我得告诉奥尔良城里面的那些人,他们的首领是个孬种。”他又呸了一口,就在尚博朗斯的身上:“别妄想了,你们一个也逃不了,不管是上帝教徒,还是外国人,又或是叛徒。”
“你也不顾那些村民吗?他们已经出现症状了!他们需要休息和治疗!”
“别用魔鬼的话来动摇我,”老安福尔粗鲁地喊道:“这是上天的考验!只要通过了,就能如同圣徒那样获得天使的祝福……只要他们足够虔诚!”他自豪地拉开衣襟,让人们看到上面的浅淡瘢痕,“看看我身上,这些就是圣痕!天使祝福了我,让我不会染上魔鬼带来的瘟疫!”他满意地看到尚博朗斯的眼睛睁大了。
“活见鬼……”一旁的洛姆医生轻声道,这大概就是他们找寻的东西了,滑稽的是,这样东西竟然在给了这群隐藏的胡格诺派教徒免疫瘟疫的能力后,也让这些愚昧的人以为自己成为了一个圣徒。
“别痴心妄想了,”老安福尔说:“等到明天,我们就烧了你们。”
“你打算怎么应付之后的审讯?”尚博朗斯说:“你们不会认为,国王就会这么任凭他的首席医师下落不明吧。”
“瘟疫医生死在瘟疫里,不是很正常吗?”老安福尔说:“除非他们能从泥巴里找出什么东西来,不然就只有这样——等到封锁解除,我们就到英国去。”
说完他就走了,也带走了光亮,牛棚里又热又潮湿,充满了恶臭味儿,牛蝇或是其他不知名的虫子铺在他们裸露的皮肤上,他们很快就起了数之不尽的大包,痛痒难忍。
“我觉得他说的挺对。”很久之后,西顿汉姆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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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四位瘟疫医生和学生们有幸看了一场最为不伦不类的游行,大家都知道,胡格诺派作为加尔文教派在法国的衍生宗教,它的教义与仪式都与上帝教派有着许多不同的地方,但现在他们不但看到了圣像,也看到了救世主十字架和圣物盒,而作为这场游行的主导者,首脑和圣徒,安福尔家族对此竟然能够视而不见,尚博朗斯先是愤怒,几分钟后就又平静了下来,想来也是,在这几十年来,也有三分之一的胡格诺派教徒背叛了信仰,皈依了上帝教派,这没什么可指责的,就是显得异常可笑。
除了他之后,其他人就是在可笑之余还有点绝望,他们只希望这场游行持续的时间能长一点,也许下一刻就有人来拯救他们了,而老安福尔或许也想到了这点,他手持圣经,大声地叱骂了这群带来疫病的魔鬼,做出可怕的宣判,人们一拥而上,对他们一阵痛打——尤其是那些患了天花的人,也许他们以为,只要用力痛打这些魔鬼,圣徒就能看到自己的虔诚,将疫病从他们的身上祛除了。
等到这些人都被打得奄奄一息了,他们才被绑上粗陋的火刑架——就是一根尖头插入地面的树干,树皮都没有剥干净,村民们热热闹闹地聚集过来,往他们的脚下堆积稻草和树枝,“太糟糕了,”马尔比基情不自禁地说:“我们会先被烟熏死,我们的肺里会充满了黑色的灰烬,等到人们解剖我们的时候,他们会发现,我们的肺部就像是着了火。”
“那么您想要劝劝他们把这些东西先晒干吗?”西顿汉姆说:“我倒希望您能,不过这位圣徒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比一个牛倌更有头脑的牛倌,”他评价道,一边看着旁边的尚博朗斯。
尚博朗斯也看清了老安福尔的把戏,他也许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免疫的,但他可以借此鼓弄唇舌,就如一个罗马教士那样蛊惑那些村民们,等疫情过去,存活下来的信徒就是他最可靠的打手与屏障,也许等他们到了法国之外的地方,他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圣人也说不定,他不是一个虔诚的上帝教徒,更不是一个虔诚的胡格诺派教徒,但就是这种人,才能在宗教的舞台上戴上最亮的光环——所以他们非得死不可。
火烧起来了。
正如马尔比基所说,首先升起来的是烟雾,白色,灰色与黑色,他们先是咳呛,脚下感到一阵阵令人绝望的灼热,他们还听到老安福尔在诅咒魔鬼,称他们是群最卑贱的巫师,宣称要把他们的残肢余烬丢到沼泽里。
这时候医生们的眼睛已经完全睁不开了,但听力最好的马尔比基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在说:“……把魔鬼挂在嘴边,魔鬼可是说到就到。”
这句话完整地来说,应该是,向上帝祈祷,上帝未必总能听见,但若是把魔鬼挂在嘴边,魔鬼说到就到——老安福尔惊骇地盯着那个女人,她笑吟吟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简直就像是从空气里走出来的,村民们的鼓噪也一下子没了声音,是啊,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烧死任何一个“女巫”,无论她是有罪的,无罪的,聪明的,愚笨的,又或是美丽,丑陋的,生孩子或是不生孩子,反正他们都是弱者——这些瘟疫医生也是如此,虽然他们平时都是他们不敢触及的大人物——但在圣徒的推动与撺掇下,他们也可以表现的非常大胆,而且与对付村庄里的孤寡老太婆不同,这些高高在上,连内衣都是丝绸的先生,生死也操控在他们手中的感觉,是任何劣酒或是游女都比不上的。
可是……一个这样出现的女人,就说明了她并非凡人。
老安福尔的大儿子猛地喊了一声,举起了手里的火枪(尚博朗斯的那把),猛地扣动扳机,他以为可以一举杀死这个女巫或是幻觉,但子弹在枪管里爆开了,铁片与弹丸喷射到他的脸上,他的嘶叫都变得模糊,血液飞溅到了老安福尔的脸上。
女巫轻轻挥舞了一下手臂,火刑架下的火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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