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小洛姆带着国王一行人去了丰特莱修道院医院——牛痘的研究工作就在这里进行。
在这里首先要解释一下的是,国王的布瓦卢皇家医学院固然是在布瓦卢城堡成立的,但这座城堡不但做过法兰西的王城,居住过不下七位国王与十位王后,更是路易十二的出生地,所以这座城堡只能说是医学院的荣誉殿堂。医学院真实地址在昂热丰特莱修道院——它是安茹王朝王室成员的安息之地,修道院不但极其庞大并且拥有着广阔的领地与富饶的出产——落在路易十四眼里,自然也成为了一桩不可明言的罪过。
路易还没疯到强夺丰特莱修道院的资产,幸而这座修道院的院长原本就是马扎然主教的一位信徒,在他明智的配合下,修道院不但成为了医学院的驻地,同时也成为了法兰西乃至整个欧罗巴最大的医院。
在路易十四普及医院这个概念之前,无论是信奉上帝,或是信奉真神,又或是信奉梅林的地方,医院是养老院,济贫院、孤儿院、监狱与墓地等等各类机构的综合体,一般来说,如果是修道院或是教堂开办的,病人至少可以得到一点汤水与最后的安慰,毕竟那些神父与修女们也并不全是道德败坏之人,但若是城市议会,或是官员,抑是商会开办的,那么问题就大了。
后者开办的那种“医院”与其说是给予病人治疗与休养的地方,倒不如说是收容街头流浪的穷人与罪犯的大猪圈——疯子、痴呆儿、娼妇、乞丐、年老体衰的人、病人、甚至没有工作的人都被囚禁在一起,有时候负责人会粗暴地将男女分做两处,有时候索性免掉了这道手续。少至几百人,多至几千人,上万人拥挤在一座带着围墙的建筑里,没有上下水,充足的食物,蔽体御寒的衣物,还能干活的人被带去干活,夜晚到来时被送回房间——房间里通常居住着很多人,他们的寝具是一堆干草,通常很快就会被人类的体温,体液与墙壁上渗出的水浸透,发出霉臭的气味。
这种医院里无论有着多少病人,都只有一个医生,这个医生毫无疑问是用来装饰与推诿用的,当然也不可能去治疗谁。
除非他是那种狂热的医学教徒,我是说,那种距离罪犯也不过一步之遥的疯子,他们利用那些失去了自主能力的不幸之人进行研究与做试验——这种病人一般都是精神病人,因为他们足够健康又年轻,他们有一个小房间,被铁链锁在床上或是墙上,身上到处都是跳蚤和臭虫,还有老鼠袭击留下的伤口——这让医生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不是那么明显。
医生在他们身上试验烙铁、guanchang与放血的医疗方式,也试验一些草药的功用,反正这些人是不会说话的畜生,随便他们摆布。令人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是,一些医生居然也确实试验出了一些可靠有效的医疗方式。
令人惊骇的是,此时这类行为无论在法律还是在道德上,居然不会引来太多的指责——若罹患精神疾病的是一个富有或是有身份的人,那么他或是她会被亲人囚禁在一个合适的地方,依然会有仆人侍奉他直到死。沦落到这种“医院”的都是穷苦之人,而后者的声音不管有多么尖锐悲惨,都无法被大多数人听到了,或者他们听到了也不会在乎。
路易不是一个博爱的圣人,但他不会愿意看到科学以这种方式进步。
丰特莱修道院原本就有医院,不,应该说,是一个宗教式的疗养处,人们认为沐浴在上帝的光辉下可以令得疾病不治而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除非原先就只是一些轻微的病症,这座修道院内的医院只有十几个房间,治疗手段也只有圣水、草药和祈祷。
国王向修道院长租用了修道院后方的一大片山地,并且在这上面建起了鳞次栉比的屋舍,这些屋舍奢侈地使用了玻璃窗户,并且外墙与内壁都用白垩涂刷,在阳光下犹如一片不融的冰雪殿堂。
在这里居住着的也不单是病人,还有医学生和医生,以及护理人员,能够住进这里的病人不单看财力与身份,也要看病症的轻重与特殊性——因为就算是医学院里的教授也要积累经验,像这样“真正的”医院之前从未出现过,医生的服务对象又仅限于中上阶层,最少要付得起诊费的那些人,所以接触面很窄。
接触面很窄的结果就是医学的发展始终十分缓慢,有时候哪怕是国王,面对医生也不过是一个实验材料,虽然可能不是有意的。但那时候医生们也真的只有“试试这个,这个不行,试试那个,那个不行,再试试别的……”直到把病人折腾得去见上帝为止。
你甚至不能责怪他们,说句残忍的话,医学的基座就是累累白骨砌筑而成的,在小白鼠和小白兔还未被送上实验台之前,人类就是当仁不让的牺牲品。
但能够在这样漂亮、干净、温暖舒适的房间里死去,或是接受一些治疗,衣食无忧,这里对穷苦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堂,那些护理人员和医生就是天使。
几百年后也许很难有医护人员相信,有那么一些病人,不但能够甘之如饴地接受任何一种可能会带来各种痛苦与折磨,却未必有效的医疗手段,就算病情恶化了也能平静地接受,去见上帝之前还会发自内心地感谢你……
这里的每个病人都是如此,尤其是那些得到免费诊疗的穷苦人。
更有一些年轻的病人痊愈后留在这里做了护工,有了充足的饮食后,他们的身体要比修道院里教士和修女强壮得多了,能够轻轻松松地将一个病人从这里搬到那里,也能为医生或是护士运送各种沉重的器械或是食水。
还有一部分人去距离这里不远的另一个地方做了牧工,也就是牧场的工人,这个牧场不但为修道院和医院提供牛奶,还为他们提供牛痘的种苗。
路易没有惊动太多人,他和这里的医生一样披着白色的亚麻外袍,这里的人太多了,总要有所区别——护士们则和军队里的护理人员那样套着白色的围裙。这里的病人,无论穷富身份,都已经习惯了看到成群或是单个的医生走来走去,观察病人的情况,有病人走过来想要询问什么的时候,国王身边的医生就会代为解答。
“现在这里有多少人了?”路易问道。
“六千人,陛下。”小洛姆说。
路易点了点头,他最初建造这所医院的时候,上限是万人,“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愿意到这里来,至少不会那么快。”
“这里有天主教徒,有胡格诺派教徒,有犹大人,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英国人,普鲁士或是波西米亚人也有,甚至还有土耳其人。”小洛姆不失时机地恭维道:“您的威名与仁慈已然传遍天下,您对敌人也足够宽仁,对子民更是爱护,他们虽然忠诚于他们的国王,却不得不折服在您的光辉之下。”
路易摇摇头:“要注意防疫。”有很多疫病都是从境外输入境内的,在清洁与防护这方面他一直以身作则并且有着明确和严格的法令,所以现在境内已经很少出现有规模的疫病,但其他国家可就说不定了,而且如小洛姆所说,皇家医学院与医院名声在外,必然会有一些已经被医生宣告无药可救的病人挣扎着跑到这里来。
“一切依照您的吩咐。”小洛姆说,他缺乏洛姆医生的无畏精神——他的父亲当初制造出鸟嘴防护服就是为了深入疫区,但他为人谨慎这点还是很受国王喜欢的,他指给国王看,“我们现在处在的位置都是轻症病人,梅毒、肺结核、麻风,水痘都在右翼。而且各个疾病也已经分了区。”这座建筑群国王是看过模型的,它就像是一只展开翅膀的鸟儿,头部位于山巅,属于那些尊贵并且需要隐藏身份的人,展开的翅膀一端属于非传染性病人,一端属于传染性病人,翅膀的“羽毛”就是一栋栋二层或是三层小楼,中间以树木,石墙阻隔。
往下是犹如伸开的鸟爪,沿着山势一路伸向河谷的多层公寓,那些几乎无法支付医疗费用,但因为病症特殊或是典型被留下的幸运儿就住在那里,没办法,如果不做任何区隔的话,也许有些人宁愿去死也不愿意与一群吵吵嚷嚷的乞丐待在一起。
“传染区的排水直接排入沼泽。”小洛姆说,国王也已经看到了特意被抬起的那部分。
“很好。”路易十四说,虽然瘟疫不太可能通过河水蔓延,但还是小心为上。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一处隐秘的新墓地,教堂与修道院的墓地从来就是一地难求,这处墓地虽然距离修道院还有一段距离,但对于那些未必付得起丧葬费用的穷人来说又是一个值得感恩戴德的地方。
“医生,教授和学生们怎么样?”
说到这个,小洛姆就有点愁眉苦脸,“有些过于大胆,有些过于谨慎。”他说,倒没有十分虔诚的人,在这座允许解剖与研究人类躯体的医学院,略有些信仰的人就待不下去——甚至有些学生或是教授只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就逃走了——他们的同理心不允许他们像是对待畜生那样对待同类。
一开始小洛姆还在担忧这些人会不会影响到外人对这座医学院的观感,离开的人有些保持沉默,一言不发,有些则愤怒地将这里称作炼狱,医生和学者都是魔鬼,路易十四就是撒旦——他考虑过是不是要去警告他们,但负责这里的奥尔良公爵听了只是大笑,说这种局面正是国王需要的。
果然,在一些人为此却步的时候,更多胆大妄为的家伙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小洛姆这才想起……他的父亲说过,一个医生必须有一颗冷酷如同冬日钢铁的心,因为哭泣与哀怜,祈祷与忏悔是没法救治病人的——作为鸟喙医生行走过数个城市的老洛姆可能早就做过这样的选择了。
在瘟疫横行的城市里,鸟喙医生就是执掌着生杀大权的审判官,他画上一个符号,一个人,一栋房屋,甚至一条街道就要被严密地封闭起来,直到里面的人全都死去,或是侥幸苟延残喘到再没有一个发病的人。
“我知道会有一些不通世情的家伙参入其中,”路易说:“所以,我把这个地方交给你而不是他们之中的一个,”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小洛姆:“你不是那种具有天赋或是勇气的人,我对你的要求也不是这个,洛姆,你知道我的底线在什么地方,你要帮我控制住他们,我要将这里打造成一座圣洁的希望之城,而不是一个疯人院。”
小洛姆敬畏地点了点头。
路易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发觉正有人盯着他看,虽然医生都戴着简化的鸟喙面具,但很难说有没有敏锐的人察觉到他的身份,他在被人认出来之前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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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特莱修道院医院不是炼狱,但有一个地方是的。
那就是布雷泽医学研究院。
布雷泽医学研究院在之后的几百年里一直被人当做是个名字古怪的俱乐部,因为里面没有一个医生拿出过论文和实证,甚至没有一桩病例。
当然没有了,因为这个研究院针对的不是凡人,而是里世界的巫师,狼人与吸血鬼。
血族议会成员的想法没错,路易十四确实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哪怕他的敌人并非人类,他设法安抚了提奥德里克与阿蒙的同时,也在设想如何统治黑夜中的法兰西——他已经知道应该怎样使用巫师,也知道如何掌控狼人,但吸血鬼确实是里世界里最为强大且不可知的一族,除非吸血鬼中有完全属于路易的人。
但这不可能,人类一旦成为吸血鬼,他就不会再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思考了,除非路易也成为吸血鬼,不然他根本无法保证对方的忠诚,更不用说,血族之中还有等级与血亲的牵连与压制,这些问题路易甚至无法深入探究,更别说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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