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诺森十一世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在他还是一个神父的时候,他渴望过成为第二个乌尔班二世,这位教皇以发起十字军东征为理由而将自己的名字永远地铭刻在历史里,不过现实证明这种想法已经没有一丝半点成功的可能性——毕竟天主的长女与奥斯曼土耳其人眉来眼去很久了,哪怕不久前路易十四回应了教会的召唤,在大会战中击败了曾经的盟友,但我们都知道,胜利不会影响国家与国家之间亲密的关系,失败才会。
于是,他在选择圣名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的人是英诺森三世,和他一样的意大利籍教皇,他最为辉煌的战绩是逼迫英国、丹麦、瑞士、葡萄牙多国称臣,有着“万皇之皇”的称号——英诺森十一世没奢望过拥有这个显赫的称号,但他同样有着野心。
可惜的是这份野心在他成为教会中枢之后变得黯然失色,罗马教会在十七世纪到来的时候,已经堕落与衰退到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宗教改革被教士们深恶痛绝,但让英诺森十一世来说,如果没有改革,或是改革不再继续下去,那么到时候有没有教会都很难说呢。
他接过洁白的祭衣时,已经很明白了,自己接过的也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教会。
也许有人不敢相信,在教会依然征收着全世界——至少在天主的世界里——的十一税,又从圣职买卖、遗产(圣职者)、官司(贿赂与收买)费中大把捞钱,还有着可观的土地产出,甚至还有一群投资者、银行家与商业行会的成员兢兢业业地为其效力的时候,依然会入不敷出,濒临破产的边缘。
谁也说不清这些钱都到哪儿去了,也许是那些壮丽的教堂,主教的袍子与马车、十字架,如同蜂群一般为他们效力的仆从,又或是一些阴谋与交易?反正这些钱款你别想追溯,也别想阻止,不然就算是教皇——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七天教皇”,“三天教皇”,甚至“一天教皇”的,只是很多时候,教会对这些短命的不幸家伙不予记载,就像是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让后世的人们迷惑不已。
但英诺森十一世是很清楚的。
他无法清除教会中的泥垢,就只能往上涂刷金子来保持这座地上天堂的辉煌纯洁,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成为教皇之前,就开始与法兰西那位傲慢不逊的年轻国王你来我往的缘故——这位国王睿智、冷静、强大,最重要的是,有钱……
不是在说笑,英诺森十一世就任后,才发现竟然有人贪污了宗教裁判所的经费……罗马教会的教士固然轻蔑那些在他们心中等同于猎犬与马匹的裁判所成员,但除了一些利欲熏心,见识短浅的人,大部分裁判所的成员都很清楚自己最后的退步之处还是在里世界,教会截断了他们的经费,就等同于将他们与教会切割开,让这群宗教雇佣兵倾向世俗的权力——就像是巴黎的宗教裁判所。
英诺森十一世不想去回忆曾经的那两位教皇愚蠢到了什么地步,虽然说,那时候他们如此做也不是毫无理由的,也几乎成功了,但……如果他们知道会引出如路易十四这样的怪物,他们肯定会希望路易十三长命百岁。
幸而他在事情失控到无法挽回之前即位了,他马上补足了各处宗教裁判所的经费——巴黎的也不例外,那可真是有点难,毕竟如果不是没有别的生财之道了,教士们也不会向裁判所伸手——如果不是有路易十四的担保,也许英诺森十一世真要参考这位国王的做法,大胆地将圣彼得大教堂典当出去来缓解这份燃眉之急了。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份法国国王担保的贷款,宗教裁判所与教会还不至于撕下最后一层薄薄的遮羞布。当然,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也不是圣人,他做了担保,也在教会里插了一个人——曾经的巴黎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也就是接替了巴拉斯的以拉略。
巴拉斯卖了路易十三,巴黎,与之后的前途换来的大主教之位,以拉略一来罗马就得到了,他还有两个收入可观的教区,与那些深受宠爱的主教们毫无区别,大大振奋了那些里世界教士与修士的心,对此英诺森十一世不置可否,哪怕教会中一直有人指责与诟病此事,但他们真该看看那群国王!
他们只差用出第二个、第三个或是第四个梅林来了,也是巫师们愚蠢地将自己封闭在了里世界里,在政治场上没有一点可取之处,要不然现在罗马教会中的凡人就要开始恐慌了——如今的罗马教会必须有与那些巫师对等的力量,不,应该说,是与那些用了巫师的国王对抗的力量!
一想到这里,英诺森十一世就忍不住要诅咒路易十四,距离他们彻底地将凡俗的权力与里世界的非凡力量阻隔开来也只有最后一步了,路易十四却粗鲁地闯入其中,像头野猪般地毁了所有的一切!他们现在的艰难,这位国王至少应该负上一半甚至更多的责任!
可惜的是他也只能在心里咒骂,放眼欧罗巴,现在竟然没人能够与其并驾齐驱了……英诺森十一世在那张被诸多教皇使用过的大书桌上托着额头苦恼,他应该支持利奥波德一世,不为别的,没有军队的教会,能够运转至今,依靠的就是这种在多国中长袖善舞并且乘机攫取权势与钱财的能力,但利奥波德一世,不说别的,就连生孩子都比不过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都有两个儿子了,他还是膝下空空!别说公主,就算是西班牙允许女性继位,也得是在没有男性继承人之后!
利奥波德一世的大女儿还是个蠢货,她不但没有如其他的奥地利公主那样自始至终地站在奥地利,最多哈布斯堡这边——还投靠了法国人!
这桩大丑闻可以说是震惊了所有人,西班牙王后乘着雨夜逃出托莱多,在法国人的帮助下,先是逃入了葡萄牙,而后从葡萄牙入境法国,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马赛乘船到了比萨,再从比萨日夜兼程到了罗马……英诺森十一世在接到密探(是的,教会的教士几乎全都是教皇的密探)的回报,说是王后安东尼娅也许会以不曾圆房的理由要求他宣布她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无效……
这是可以轻易宣布的吗?!仁慈的天主啊,据说卡洛斯二世命不久矣,虽然爱人众多,但这位国王迄今也只有一个私生子——西班牙的秘密使者还在罗马与他们百般交涉、谈判,希望将这个孩子裁断成婚生子呢,如果安东尼娅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不成立,没有开花的树木怎么能够结出果子来?就算再垂涎西班牙人的贿赂,教会也做不出这种自抽耳光的事情。
站在英诺森十一世的立场,无论是为了对抗法国——一想到法国与西班牙联成一体,英诺森十一世这个半盟友都要浑身发抖,还是为了教会在奥地利与西班牙可能得到的利益,他都不可能答应那位奥地利公主与西班牙王后的请求。
问题是,法国的使臣,孔蒂亲王正是随着这位女士一同来到罗马的。
法国人必然会不顾一切地破坏这桩婚事,同时确保卡洛斯二世无法生出正统的婚生子——这点可能路易十四早有打算,他两次拒绝了西班牙人的求婚,同时,在最窘迫的时候也没有追索王后应该带来的五十万里弗尔嫁妆,就是为了将西班牙留给他的儿子,一个波旁。
然后,就在几个小时前,他接到了另一个坏消息——卡洛斯二世去世了。
国王已死!接下来就是国王万岁!
“安东尼娅……女士知道此事了吗?”他问前来报信的教士。
那位教士也知道教皇肯定要问起西班牙王后的反应,“她说……”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她说感谢上帝!”
“……”
“算了,”英诺森十一世说:“我还是去见见她吧。”
————
虽然对自己的丈夫不够忠诚,也不够尊敬,安东尼娅对教皇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服从,她一见到英诺森十一世,就跪下,吻了他的戒指。
英诺森十一世收回手,“坐下吧,孩子,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请说吧,”安东尼娅说,她的语气与神态都让英诺森十一世觉得自己可能要无功而返,她看上去就像是被卸掉了枷锁,被放出了囚笼。
“您比我最小的孩子还要小,”英诺森十一世开诚布公地说道:“陛下,我的外孙女如果有孩子,他或是她都可能比你大得多,发自我的内心,而不是一个执掌教会的老人的内心来说,我是愿意看到您得偿所愿的……”
“这门婚事,”安东尼娅说:“您必须承认,原本就是错误的,我只有八岁,距离成婚的年龄还有四年,我的父亲,我的姑母,还有托莱多与维也纳的大主教,有意促成了这个错误。”
“我承认这点,但您也应该知道,既然我的主教为您与卡洛斯二世主持了这桩婚事,您们在祭坛前发了誓言,这桩婚事就算是成立了。它得到了天主与圣人的祝福,与许多人的婚姻一样,它也许不是那么十全十美,有缺憾,有瑕疵,但陛下,既然它得到了许诺,它就应该被继续下去。”
“不幸的婚姻并非我这一桩,”安东尼娅说:“但得以被解除的婚约也并非我这一桩。”
“但解除了之后呢?”英诺森十一世温和地劝说道:“您的监护权,会回到您的父亲手中,我也不愿对您说谎,您的父亲明确地告诉我说,如果您坚持要解除婚约,并且如魔鬼诅咒的那样成功了,他会将您送到一座位于海岛上的女子修道院去,那里远离尘世,从最基本的吃穿开始,都要靠修女们的双手劳作才能获得,她们同时还会进行严苛的苦修——您知道吗,修女的苦修并非如您在小礼拜堂念一段玫瑰经那样简单,她们要从凌晨三四点开始做祷告到天明,然后在田地里耕作,或是在房间里纺织或是缝补;每天的饭食只有黑面包与清水,就算那样也没有足够的供应,不过也没关系,因为她们时常禁食;她们要保持沉默,除非必要,不许交谈,她们还会相互抽打自己,来驱赶体内的魔鬼……在那里的修女,没有活过三十岁的……”
英诺森十一世充满感情地看着她:“现在事情有了变化,我觉得,陛下,您无需去走那条圣洁却必然艰苦的道路——卡洛斯二世,您的丈夫,还有您的婆母,都已经死去了,愿天主宽恕他们的罪孽——而您,只要愿意,您和他已经有了一个婚生子,您可以回到托莱多,成为新王的摄政王太后,与您的姑母那样……”
他放低了声音:“陛下,西班牙是您的了。”
安东尼娅安静地听着,英诺森十一世几乎以为自己要说服她了,别说她还是一个孩子,在很多地方,八岁也可以说是一个半成年人了,何况安东尼娅是奥地利公主,西班牙王后,她也看到过玛丽亚.安娜,同样是奥地利公主的西班牙王太后如何肆意地享受权势带来的好处的。
现在的西班牙,对安东尼娅来说不再是个地狱,反而快要如天堂一般了。
相反的,如果她坚持要解除婚约,重新回到奥地利,迎接她的绝对不会是鲜花与温情,不说利奥波德一世如何,她的行为如同将西班牙双手奉给哈布斯堡的敌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就算是一个最卑微的农民,只要他是奥地利人,都不会对这位公主抱有任何好感与怜悯。
这是人之常情,当对自己没有损害时,人们通常会表现的非常大度,但若是有……他们就要斤斤计较起来了。
“我知道我应该相信您,”安东尼娅的回答让英诺森十一世蹙眉,这不是一个好答案。
“我也相信过我的父亲,我的大臣,我的朋友,我的母亲……”
“但那时候,回应了我的祈求的,甚至不是上帝,”安东尼娅平静无比地说出了近似于亵渎的话:“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若是有人愿意打救我,就算是魔鬼,我也会坚决地完成与他的契约。所以……殿下,虽然我很感谢您的劝慰,我也知道,一旦回到奥地利,我的下场会非常不堪,若是放弃申诉,回到西班牙,我倒真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玛丽亚.安娜……”
她笑了笑:“但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最后一个不会对玛丽亚.安东尼娅说谎的人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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