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行会与商会,那些曾经大权在握的人就像是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再也没有那股为所欲为的劲头了。
法兰西的行会与商会逐渐被国王设置的商业部与工业部取代,那是因为法国的行会暂且还没到能够操控政治的地步,但荷兰的两个“会”就不同了。他们的商会,行会首领多半都是城议员,省议员,进而成为国会的一员,从首相而下的官员与议员,哪怕不是商人也是他们的代言人,他们的势力与荷兰的国运相互交缠,就如同攀爬大树的寄生藤,可惜的是,他们一边汲取着高处的阳光,一边毫不吝啬地绞杀他们的根基——直到荷兰这棵大树倾塌,他们才后悔莫及。
所以,德波尔看不起舍恩,舍恩还看不起德波尔呢。
德波尔轻蔑舍恩,是因为舍恩为代表的商人们薄情寡义,唯利是图,舍恩瞧不起德波尔,是因为从荷兰立国开始,商人才是这个国家的真正主宰,像是勒伊特这样的将军,又或是德波尔这样的反叛者,都是他们手中的武器或是工具,你也许会觉得某样工具足够顺手,但你会因为这点去崇拜或是爱惜它吗?当然不会。
不过因为法国人,他们可能还要暂时联合在一起。
舍恩在心中呸了一声,但作为一个商人,他一向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他不去看德波尔,笑容可掬地向着今天的主角蒂雷纳子爵走去。
作为一个制鞋工坊的主人,舍恩可没资格靠近总督,不过围绕着蒂雷纳子爵的大概都是那些曾经在阿姆斯特丹的市政厅里有着一席之地的人,他们的心中酝酿着毒液,面上一丝不露,口中甜言蜜语滔滔不拒绝,如果换了任何一个性情略微轻浮一点的人,准要被他们奉承得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力,不知道说出或是做出什么荒唐事了。
但蒂雷纳子爵是什么人呢?他的一路走来可算不得平坦,作为羸弱的次子,他才成年就被发配到舅舅麾下从军——色当公爵的爵位与领地与他都没什么干系,幸而他的舅舅莫里斯亲王对他爱护有加,殷勤教导,他才得以获得了大孔代的青睐。
在第二次投石党运动中,他不意外地站在大孔代一边,在老城之战前,他也认为,大孔代若是成为法国国王,要比一个要到八九年后才能亲政的少年国王好——当然,他很快改变了想法,但单凭他曾经与国王打仗,国王就可以囚禁、流放甚至处死他。
路易十四没有那样做,反而重用了他,他改而为国王打仗,直到今日。
在这个过程中,法国宫廷中的人们对他摆出的姿态就算不是一日三变,也是起了数次波澜的。到了今天,蒂雷纳子爵听过无数阿谀,也受过无数白眼,早已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或是态度而动摇,他平静地听了一番对他的赞美后,对身前的人群点了点头。
“我可敬的先生们与女士们,”他说:“您们觉得今天的餐点怎么样?”
“好极了!”
“无可挑剔!”
“那么今天的酒水呢?”
“甘美至极!”
“音乐呢?”
“如同天堂的圣音!”这句话说来倒不违心,因为路易十四让自己的儿女建立了三座如同圣殿一般的艺术学院,有才能无才能的,受欢迎的不受欢迎的,年轻的,年老的艺术家们就如同河流奔赴大海那样都往“第二文艺复兴中心”巴黎而来了,他们在这里相互交流,切磋与表演,无论表面如何文雅,内里却如同嗜血的斗士那样狂暴——能够在这种可怕的修罗场里显露头角的人物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就算被派来蒂雷纳子爵身边的音乐家不算是最好的,也是第二好的,就算有人不喜欢这位总督,也不得不承认他为荷兰带来了许多美妙的乐章。
“但这不是最好的。”蒂雷纳子爵并不是那种擅长演讲与煽动的人,他向众人举了举杯子,在将里面的赤色酒液一饮而尽后,他转身看向乐队身后的大帷幕:“诸位,我有一场盛大的表演要奉献给你们。”
人们下意识地往那里看去,但大帷幔后面什么都看不见,而且后面能有什么呢?这里有许多来过市政厅,甚至在这里驻留过不少时间的人,知道那里应当是一面面的黑铁方格玻璃窗。
王宫位于大坝上,如这个时期所有的巴洛克建筑,这座在55年才竣工的建筑,建筑中的房间间隔着一条走廊两两相对,墙体上的窗户数以百计,在旷阔的中央大厅,人们既可以看到广阔的大坝广场,也能看到繁忙的港口与浩瀚的大海。
蒂雷纳子爵示意他们去看的就是面对着大海,也就是北海的那一面。
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帷幔被仆人徐徐拉开,映入人们眼帘的首先就是漆黑的天穹,散落的微光,港口的船只犹如一座座连绵的丘陵,只露出一点缓和的坡度,它们的桅杆就如同参差不齐的杂树。再往远处看,就是一团柔光似的海洋,仿佛触手可及,又远在天边。
舍恩在片刻恍惚后,就从这幅美丽的景色中挣脱了出来,他记得原先这里的玻璃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透明,就像是不存在似的,但随即他想起大厅不久前才整修过,而玻璃产业也是法国国王手下最有价值的产业之一,他一边感叹路易十四的富有——这座宫殿注定了不会是国王的长居之所,居然也舍得这样奢靡地用玻璃。一边也生出了浓烈的嫉妒与不满之心。
既然您已经如此富有了,又为何要与我们斤斤计较呢?
在欧罗巴别处的国王与领主,还在与商人们合作,勒逼与压榨平民的时候,路易十四却另辟蹊径,从限制商人,善待平民开始了自己的统治,按理说,这种行为应当引发得利者们的怒火,让他落得如同曾经的查理一世那样的下场。无奈路易十四是一个骑士国王,他上过战场,有着无数忠诚的士兵与将领,并且深受民众爱戴——在这样的荣誉与功勋前,任何阴谋都如日光下的露水,尚未成形就破灭了。
舍恩也没指望他们的密谋能够影响到那位陛下的统治,他只希望能够让太阳王做出决定前,能够略微……他是说,只要一点点,站在商人这边考虑一下就行了。
他是这么想的,至于那些被他们推出去的可怜人,他是根本不在乎,不,应该说,根本不在考虑之中的。
外面的夜景固然漂亮,但怎样漂亮,也没法变成一场真正的表演啊…………人们在窃窃私语,他们不敢质问蒂雷纳子爵,只能搜肠刮肚地想着种种赞誉的词语——他们能够将蒂雷纳子爵,一个瘦削的老人,形容为如同波塞冬般的伟岸神祗,当然也能对着他们司空见惯的场景做出一首十四行诗来。
舍恩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里面是他从一个学者那里买来的诗歌,嗯,不算很好,但绝对符合他的身份,他也是别人奉承的对象,也知道,有时候他并不在意别人说了什么,只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罢了。他轻声咳嗽了两声,整理了一下外套,抬起头来看向窗外,准备向蒂雷纳子爵献上一首赞美阿姆斯特丹的小诗——也就是赞美在法国国王的统治与蒂雷纳子爵的治理下,变得更加繁荣与美丽的阿姆斯特丹……
然后他怔住了。
黑色,从来就是许多场景的最佳底色,它深沉的本质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哪怕再细微的亮色凸显出来,所以,舍恩看见了遥远的海上迸发的金色与红色——属于火与爆炸的颜色。虽然有月光,有星光,有船只与码头点缀着的微弱灯光——却无法对其造成丝毫影响与遮蔽。也有可能,是因为它们并不是稍纵即逝,而是不断地膨胀与勃发,一个接着一个。
如舍恩一样的人占据了大多数,蒂雷纳子爵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视线扫过整个大厅,也有人变得紧张,或是愤怒,让他有点吃惊的是德波尔竟然也在其中,看来理想主义者有时候也会向现实妥协。
“那是……什么?”过了很久,才有人颤抖着声音问道。
蒂雷纳子爵让仆人进一步将所有的长窗打开——这也是在整修后才有的,于是,不但是亮光,就连隐约如同雷声的轰鸣也能被人们听到了,夜晚万籁俱寂,人们就算想要欺骗自己,也无法否认这种频繁,不规则的訇然巨响不可能是上帝的赐予。
“一场小小的战斗罢了。”蒂雷纳子爵从容地走到窗边,享受地呼吸着海风传来的气味,好似能够嗅到熟悉的硫磺与鲜血的气息,“由失败者,阴谋家,以及愚蠢的天真孩童共同组织起来的一支舰队……”他笑了笑,“虽然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这么说,毕竟他们甚至没有一艘铁甲舰船,又都是曾经的手下败将,但我想,这里应当有不少人以为他们能够获胜——在不名誉的偷袭后。”
他余光一扫,就看到有人想要冲动地发言,却被身边的人抓住了。
“是否如此,你们应当心中明白,我就不多赘述了,”蒂雷纳子爵说:“且请诸位静静地于此观看这场盛大的表演吧,我想这不会耽误你们太长时间!”
说完,他就在窗前坐下,看着远处的战斗,慢慢地啜饮起甜蜜的吕萨吕斯红葡萄酒。古老的吕萨吕斯葡萄酒今年产量并不高,国王却特意给他送来了一打,蒂雷纳子爵十分珍惜,只在最高兴的时候舍得拿出来享用。
今晚他无疑是相当愉快的,哪怕有人想要离开,甚至与侍从、士兵产生了冲突,他也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这样的人也不多——虽然在帷幔拉开后,在场面色惨白、铁青或是绯红的人着实不在少数——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早早就在打算将阿姆斯特丹出卖给英国,或者说法国的敌人,蒂雷纳子爵召开宴会,正中这些家伙的下怀。
他们可以说是急不可待地联系了英国-丹麦联军,还有荷兰的流亡政府,他们的舰队将会在深夜被引入阿姆斯特丹港口,而后数量呈现绝对优势——对荷兰的法军而言——的士兵们将会冲入这座城市,将法国人赶出去。
哪怕有人提出,这可能是蒂雷纳子爵的计谋,他们也顾不得了,眼看路易十四与意大利人已经与奥斯曼土耳其的新苏丹达成协议,法国人的舰队将从地中海海域撤出,回到大西洋以及北海,他们如果再拖延犹豫,就要错失良机。
好吧,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乘着蒂雷纳子爵老迈,在双湾之战中崭露头角的让.巴尔与约瑟夫等年轻将领都还在路易十四身边的好时机,内外呼应,也没能一举拿下阿姆斯特丹,它还是属于法国人的,他们也没什么妨害,还有可能让法国国王知道,荷兰可不是他的法兰西——只要他们想要作乱,这座海上之城就别想安宁。
抱着这样的幻想,一边可惜着自己白白投出去的钱财,一边思忖着如何向法国人献媚讨好,避开这场危机的人们,就这样,在蒂雷纳子爵的强迫下,硬生生地站了半个晚上(仅有女士被允许集中在一个房间里休息),直到天色将央,才终于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喧嚣声。
他们先是一轻松,甚至有几个人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毯上,然后又是一阵茫然与张皇,因为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常在蒂雷纳子爵身边见到的年轻人,肖德·路易·赫克托尔·德·维拉尔。
看到他阴谋者就知道自己失败了,英国人的垂死挣扎,丹麦人的背水一战,荷兰流亡政府的心怀侥幸,都变作了一场泡影,他们勉强忍耐着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直到这位年轻的将领拿出了一封信件,宣称上面记录了所有与英国人有交易往来的“奸细”姓名,并一个接着一个地念了出来。
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被抓出来,然后……立刻被送到了大坝广场上,挂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立起的绞刑架上。
舍恩也是其中一个,他惊恐地大叫,“这是假的,这是诬陷!”
“我可不这么认为,”维拉尔暂时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道:“这份名单可是由可敬的约克公爵先生亲自阅览并认可的呢。”
他转过信纸,让所有人看到上面的签名。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