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大胆地说一句话吗?”奥尔良公爵注视着国王陛下,认真地说道。
“说吧,现在不是在朝廷之上,也非宫闱之中,菲利普,不过是兄弟之间随意地聊聊天罢了,你也不是称我为哥哥,而不是陛下么。”
“那么我要说了,如果我没弄错,您可真是太喜欢那些印第安人了。”奥尔良公爵说道,“不,我应该说,您似乎总是对那些贫弱卑微的人充满了同情心与同理心,您生来就是国王,法兰西最为尊贵的人,但您似乎……”他一下子想不起应该用什么形容词:“您不但能够俯下-身体来倾听他们的呼喊,更仿佛就在他们之中……感同身受……一般。”
“但您从未沦落到那种地步。”公爵紧接着说,“我们一直在一起,哥哥,最坏的时候也不过是在日耳曼昂莱城堡——为了保证能够支付得起仆人的工钱,我们的母亲遣散了一大批佣仆,但我们的待遇并不算很糟糕,而且在富凯来到日耳曼昂莱后,这种情况也没有再出现过。”
“哦,确实如此,”路易说:“一定要说的话,弟弟,也许是因为我的灵魂曾经见到过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是的,另一个世界。”路易说:“一个没有神祗,没有国王,也没有贵族与教会的世界,那里的人们虽然也会因为权力、地位、资产甚至职业出现阶层与歧视,但仍然有一部分底线是永远不允许跨越过去的……”
“譬如?”
“譬如生命。譬如尊严。譬如自由。”路易说:“也许会有一些利欲熏心,或是狂妄自大的人想要摧毁它们,但也总有一些平凡与具有良心的人如同涌起的浪潮那样一同奋勇上前,誓死捍卫牺牲了无数崇高的圣人才终于得到的安乐盛世。”
“但没有国王,没有贵族,没有教会,”邦唐失声喊道:“他们如何能做到呢?”
“先有人取来了火种,有人将它们点燃,有人将它们引向别的地方,有人以身躯遮挡寒风,有人舍去了自己的财产,有人用鲜血当做燃料,数之不尽的义士前赴后继——他们也曾走错过,也曾踌躇过,但最后他们还是往前走了,一边走,一边呼号,召唤人和他们一道走,他们身后聚集起了越来越多的人,哪怕他们的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危险,最终,他们一直走到光明里,走到了他们向追随者承诺的福地。
这块福地并不是他们从什么人手中夺过来的,也不是用欺骗的手段得到的,它的每一分,都是由他们自己一点点地开垦出来的,追随他们的人在那里平和地劳作,幸福地生活,怀抱着希望——无论如何,他们都认为罪恶会消失,阴影会消退,不公正的判决最终会被匡正,那些可贵的牺牲能够得到报偿。。”
“这就是天国吧。”邦唐说:“这就是天国吧,”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但这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发生呢?”
“谁知道呢,”路易说:“菲利普,你好奇我从未作为一个平民生活过,却懂得他们的痛苦,那正是因为我在另一个世界中,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啊,想想吧,当我回到这里,看到我的人民如同猪狗一般生活着的时候,我的心中是如何悲痛与惊骇呢?!”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我不否认我对一些人——十分残忍与冷酷,但菲利普,我也要骄傲地说,自从我亲政以来,我的民众只有往更好的方向走,而不是往深渊坠落。”他往外看去,正能看到巴士底狱:“我厌恶巴黎人,喜欢凡尔赛人,人们都这样说,但这是错的。我厌恶的是那些混混沌沌,任由别有用心的人摆布,或是冲动,或是有意做下种种恶事的坏人。”就像是两次投石党暴乱中,那些暴徒们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我喜欢的是那些好人,那些愿意遵守法律,心怀良知,勤劳可信的好人——至于他是胡格诺派教徒,清教徒又或是波西米亚人,印第安人或是别的什么人,都无关紧要。”
“您总是能够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事情,具备我们无法触及的思想与理念。”奥尔良公爵说:“母亲与马扎然主教都说过您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路易微微叹了口气,笑了笑,他知道就算他说出来了,也不会有人相信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情,邦唐和菲利普也只认为他们的国王陛下只是臆想出了一个他所期待创造的新国家,新罗马,新的地上天国。
公爵思考着这个答案是否能够略微安抚一下凡尔赛人脆弱的玻璃心——他们听说一群新大陆的野人即将登堂入室,可能还有幸成为国王的军官,得到一两处封地,他们就不由得大惊失色——这种行为大概也和国王要将他心爱的马匹、猎狗颁册爵位,赏赐领地差不多了,说实在的,那些印第安人还比不过国王的马和狗呢。
这也是因为路易十四已经是大权在握的太阳王的关系,如果在他亲政前,或是在亲政的早几年那么做,贵族们轻则公开拒绝参加他的宴会、演出以及御前会议,重则就要改奉公爵为新王了。
“好吧,那些印第安人也可以说是高大强壮,容貌端正。”公爵说,一边思忖着是否应该拒绝那些奴隶商人的拜访,他们是来向公爵寻求庇护与支持的,他们从上一个世纪开始就在买卖黑皮肤的人,现在又打算买卖红皮肤的人,但如果国王陛下有意驱使那些印第安人,作为王弟他就要更尊重他们。
“我这样做也并不全是出于怜悯,”路易说:“虽然我的学者们还在新大陆,但我听巫师们说,新大陆可能要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富饶。”巫师们要比凡人更早地移居到新大陆,简单地说,就是他们和清教徒一样,被宗教裁判所追得无处藏身——他们的里世界都是从陆地上切割出来的,当欧罗巴的人口还不是那样稠密的时候,地图上的空白还不那么显眼,但随着人口增多,巫师们的领地一点点地被侵蚀,他们也就不得不退出了原先的领地。
他们与印第安人的关系,有些十分紧张,有些还算温和,主要看他们是否会在土地、信仰或是行事方式上冲突,所以一些巫师被印第安人们视作祭司,一些巫师却成了恶灵,邪魔……
那些被视作祭司,与印第安人相安无事的巫师们所能触及的范围也更大,在加约拉的巫师们受国王派遣,与他们见面之后,他们也和国王的巫师说了一些他们的发现——煤炭、钢铁、黄金白银……无边无际的野牛与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荒野,还有水量充沛的大河,炙热的沙漠与湿润的沼泽,现在还没人准确测量过这块大陆的面积与周长,但它很有可能胜过现在的任何一个国家——除了奥斯曼土耳其。
但就为了那些土地,就值得他们做出一些让步,何况,如今在这片土地上的殖民者——荷兰已经是强弩之末,英国也是独臂难支,至于西班牙、葡萄牙等,要么早已让出自己的份额,要么只占据了很小一块区域——现在就算是说阿美利加属于法兰西,也不会有人否认的。
如果依照查理二世,或是其他任何一个除了路易之外君主的想法,既然获得了新大陆的所有权,对那些原本居住在那里的住民,那些愚昧的,落后的,无知野蛮的印第安人,无需给予任何待遇,或者说,给野兽什么待遇,就给他们什么待遇。最好能够如同抹掉尘埃那样将印第安人从这片大陆上抹掉。
万幸的是,掌握这个新大陆的人是路易十四,他愿意将印第安人如同其他民众那样看待,只要他们愿意遵守他的律法。
“所以您才改变了注意,容许那些印第安人来凡尔赛觐见您。”
“嗯。”路易点点头,凡尔赛与巴黎的人总是愿意跟着国王的指挥棒翩翩起舞,从绍姆贝格开始,到他麾下的军官与士兵,如果只是简单地要求他们尊重、对等地看待印第安人,只怕不太容易,但如果是国王册封的爵爷,在凡尔赛宫的宴会上出现过的人,他们就不会太在乎对方皮肤的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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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角”与他的伙伴也是第一次在凡尔赛宫的宴会上正式露面,他们原先的衣服是不能穿的,若是穿着野牛皮外套,踏着流苏的靴子,头上插着羽毛来到宴会上,他们准会被当做一群小丑。
他们在仆从的帮助下换上了陆军上尉的军礼服,这时候的军礼服没有多少军队的成分,除了肩章领章与纽扣之外,就只有一条宽大的浅金色腰带在皇室蓝色的长外套间格外引人瞩目。他们经过的地方,免不了引起一场接着一场的窃窃私语,男士们蹙着眉头,谨慎地打量,女士们的视线中则多了一些暧昧的成分——谁让牛角,以及罗尔夫这些作为代表的印第安人都超乎常人的强壮高大呢。
毕竟在印第安人的部落里,向另一个部落派出使者,那个使者肯定是最强悍无畏的战士。
就算国王的将领们也是风度卓然,仪态出众的好人,但他们身上必然缺乏那种在凡尔赛与巴黎都十分罕见的野性。
罗尔夫与“牛角”等人居然表现的极其从容,出乎邦唐的意料,他特意派在他们身边的侍从只需要略微提点一下位置与动作,既然他们只是生客,而且很快就要离开,那么哪怕略微有点差错也没关系,但如果他们和一些第一次踏入凡尔赛的外省官员与贵族那样仓皇失措,四肢僵硬,就要殆笑大方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牛角”与罗尔夫只是……无法理解。
那些会让陌生的客人战战兢兢的东西在印第安人的眼中,不比一枚纹路清晰的羽毛更美丽,也不比一座陡峭的悬崖更惊人,或是能够与雾气散开后,阳光洒落在大河上的金光粼粼相媲美,蜡烛的光也不如月光与星光柔和,昂贵的没药与檀香让他们更加怀念自己的皮毛与帐篷。
等到国王与王后跳过了舞,又与蒙特斯潘夫人跳了一首小步舞,就有人走到“牛角”身边,低声嘱咐他应该向蒙特斯潘夫人提出邀请,之前已经学过了如何跳舞——并不比学习如何使用火枪更难——的“牛角”立即站起来,来到蒙特斯潘夫人面前。
蒙特斯潘夫人曾经试探地向路易提起了那天的事情,她被邦唐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路易的回答简直称得上是个警告,一意识到这不但是邦唐的意思,更是国王的旨意之后,这位夫人总算是找回了一些理智,就算是向她邀舞的是个野蛮的印第安人也没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
“我的一个儿子将会是蒙特利尔公爵。”路易对“牛角”说:“这是他的母亲。”
印第安人对婚姻与爱情一向抱持着乐观与自由的态度,男女只要有好感就能在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后成为夫妻,如果婚后不愉快,也可以重新举行一个分别的仪式来宣告婚姻的死亡,然后丈夫与妻子也可以重新寻找合适的配偶,对于贞洁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看重。
“牛角”和罗尔夫的部落里是施行一夫一妻制的,但他知道有的部落里是一夫多妻,或是一妻多夫,知道他们的“太阳大酋长”有两个妻子的时候也不意外,如果大酋长愿意让他的儿子来做部落的管理者:“我希望他能和您一样强大睿智。”牛角说。
“他会在我身边学习到十四岁,成为一个战士后,才到你们那里去。”路易说:“我保证他也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愿我们与你们的神灵保佑我们的友谊如同大河一般悠长。”“牛角”说。
见到国王的王室夫人竟然和一个印第安人跳了舞,有些人就不由得神色暗淡,或是变幻不定起来。
“准备收手吧。”柯尔贝尔说。
“那太可惜了,”他的女婿之一说:“国王也会需要奴隶吧。”
“有国王的信任,你随时可以重开贸易,但如果没了国王的信任……”柯尔贝尔虽然只是个商人,而他的女婿各个都是公爵,但他斥责起他们的时候却是丝毫不留情面:“你们大可试试,没关系,诸位,陛下可以在凡尔赛给你们保留一个房间,当然也可以在巴士底给你们预留一个。”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