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李逵胜出,或者说让李逵在绍圣元年的科举之中脱颖而出,这本来就是章惇的计划。
可并不是主考官李清臣的计划。
但这有问题吗?
一个进士而已,最多也就是进士及第,反正状元肯定需要皇帝点,只要皇帝不管不顾,死命要点李逵为状元,别看章惇等人掌控朝堂已经差不多完成了,除了科道和言道之外,所有的核心部门都差不多是变法派任主官。但皇帝真要认准了李逵,章惇等人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再说了,李逵中进士,就算是进士及第,对变法派来说,也一点关系都没有。
皇帝才亲政,之前的小十年,都被太皇太后高氏给圈养了,连在宫里都没有几个亲信,更不要说在朝堂了。
李逵出仕,哪怕绍圣元年这一科的所有进士都成了皇帝的亲信,等到这批人起来,少说也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到时候,变法派早就稳定了局面,说不定对外开疆扩土,对内修法富民,已经是皇帝都不敢轻易动弹的庞大势力了。
甭管章惇,还是曾布,还是蔡卞,都不在乎这科进士的归属。
唯独对这科进士有所企图的李清臣,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不是什么立场问题,而是对其他人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唯独对李清臣可以培植势力的契机。但这种事,暗地里做,没人说,也没有人会挑破。
这也是为什么苏轼主考,考官都是他自己安排的,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都赫然在列。也没人说苏轼安插亲信,私授朝廷官职,因为这都是科举主考官的福利,每一任主考官都是这批进士的座师,大家都在圈子里按规矩做事。真要是被挑刺了,那么站出来不满的人才是真的不懂做人,坏了大家伙的规矩。
正是因为这场科举,让苏轼的弟子遍布天下,成了一方势力。当然,唯独苏轼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成大佬了,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可他还挺高兴,朋友多了不少。
也正因为这场科举,让人发现,苏轼的人格魅力比其他主考官强很多。很多士子被苏轼举荐之后,都心甘情愿的认苏轼为老师。而苏门一时间,也迅速膨胀了起来。于是,苏轼成了被打压的对象。但也没人敢说,苏轼的弟子太多了,蜀党势大这些理由。反倒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说词,让苏轼莫名其妙的挨批。因为,苏轼没有坏规矩。
真要是放在明面上,就是众矢之的的局面。
李清臣心里有怨,也得忍着。
不过,考卷还有很多,还需要评卷。
“这份卷子不错,颇有见地。”
蔡卞拿出一份卷子,眉飞色舞的高兴劲,让人不看卷子,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是一张纯粹拍马屁的卷子。当然,不是拍他蔡卞的马屁,多半是鼓吹王安石的功绩的文章。
苏辙不甘示弱,也拿出一份卷子,给了蔡卞:“文笔斐然,张弛有度,此乃宏文。”
蔡卞刚高兴不久,就被苏辙连番打击,他手中的卷子,怎么玩意?通篇竟然说的是,变法之中水土不服。这算是什么鬼?
哪里有比通篇吹捧他岳父王安石的文章看起来让人舒坦?
“立意不明,辞藻堆砌痕迹明显,这样的文章也不过中流而已。”
可说实在的,文章真的不错,写文章的人可能更不错。蔡卞恹恹地走开,决心再找一篇让人信服的文章出来。
还真让他给找到了,通篇文章一气呵成,甚至给人一种准备很久的感觉。尤其是立场明确,支持变法派不说,还指出了变法之中的一些无关大雅的瑕疵。大宋的文臣,不是真听不进去任何谏言,但唯独一样不能忽略,就是立场。
立场决定了对方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在元祐年之后,这种泾渭分明的立场,甚至比道理更重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皇帝的喜好。
皇帝赵煦终于有种给自己网罗小弟的感觉,唯独有一点不舒服,就是糊名不能拆开。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拆,而是需要评判出前十分卷子的时候,才能拆开。
曾布也不慌不忙的给他拿来了一篇文章,确实让他有种如饮甘泉的爽利,通篇说什么小皇帝都没看,就看到了一句话:“继先帝之遗志,开太平之盛世!”
赵煦心里如同小猫爪子挠似的痒痒,恨不得立刻就拆开糊名看看到底是哪位国士,太会说话了。这不就是他十年傀儡皇帝的最强愿望吗?
都说到了他心坎里去了,这状元一定要给他。
当然,李逵的分量也很足。作为最早追随自己的仔,李逵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实际上,赵煦知道李逵这个人,至少已经有快两年了。
宣仁太后崇尚节俭,她老人家的孙子即便不想抠抠搜搜地过日子,也被逼着过了七八年苦日子,哪怕赵煦是皇帝也不能免除。这种憋屈了好几年积攒下来的苦闷,一下子遇到了李逵就迎刃而解了,这份感激,赵煦是说什么也不会忘记的。
皇帝的感激,不会真的说感谢,而是给予他能给的东西,高官厚禄。
一个是真心实意投靠自己,并且说话好听的新马仔;一个是忠心耿耿的旧人。皇帝赵煦也不免为难起来,状元到底给谁?
给李逵,这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给新马仔,这个人长什么样,是否真心,就难说了。
皇帝赵煦陷入了幸福的两难之中。不由得看向了苏辙,他对苏辙的恶感并不大,主要是因为苏辙没有得罪过他,这也是为什么苏辙能够成为变法派留在朝堂上,手握重权的原因了。他很希望苏辙能够迷途知返,投靠他的麾下,毕竟听皇帝的话,对于大臣来说,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吧?
小皇帝赵煦不免看向了章惇等人,心说:“你们还都是同科的进士,说起来还都是出自欧阳修的门下,怎么彼此的差距就那么大呢?”
还真别说,苏辙,苏轼,章惇,曾布,这些都是同科士子。除了章惇比较悲催之外,其他人都是嘉佑二年这一科之后就开始当官的同门。
不断有被章惇等人评为优等的卷子送到御案上,同时苏辙也时不时的来恶心人。送上的卷子千奇百怪,有说变法派坏话的;有说变法不成功,是因为不需要变法的;甚至还有说变法因为水土不服,根本执行不下去的……尤其是这些家伙一个个说文论古,文章有据可查,让他看多了,差点就信了。
这让赵煦对苏辙的厌恶更加深了不少。
本来,苏辙就不受待见,这位是赵煦的皇祖母病死前钦定的八位顾命大臣之一。但宣仁太后已经薨了,怎么这个苏辙还抱着对宣仁太后的死忠,一点变通的念头都没有呢?
这大宋今后的掌舵人是他赵煦,可不是已经躺在陵寝里的宣仁太后。
可苏辙能怎么办?
他也很绝望啊!
当然,不认可变法就是不认可,在他看来变法的危害太大,这完全是战争时期才会选择使用的极端做法。可以说,很多遍法的条文,都是为了战争为本的,比如说《市易法》。这就是完全为了战争的需要,才会出现的发令,但却被搬到了平时,这简直就是毫无节制抽取民力的做法,根本就不能长久。
再说,他作为保守派的大佬。也知道太皇太后不在了,他要是改换门庭,也无可厚非。
尤其是他还是顾命大臣,真要是支持变法了,赵煦这没心机的小皇帝,能高兴的笑出鼻涕泡。
但哪些追随保守派的官员们会怎么想?
苏辙这厮竟然叛变了!
尤其是,他改换门庭还需要‘投名状’,要不然皇帝如何会相信他?
而‘投名状’就是保守派们的官职,这岂不是成了卑鄙小人?
这也是苏辙的难处,也是他准备一条道走到黑的无奈。真要是贪恋权位,他就成了反复无常的奸佞小人,这辈子过舒坦了,但骂名会留在史书上,遗臭万年。苏辙这样的高官,这辈子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什么没玩过?
他真要是为了暮年的富贵,丢失了一辈子的清誉,对他来说,才是得不偿失。
不知不觉之中,阅卷快结束,留下的卷子要么有瑕疵,要么就不符合大佬们的心意。能够推荐给皇帝的卷子,都已经给送上去了。
不过,皇帝赵煦有点不满意,他觉得十份卷子太少了,开口道:“诸位爱卿,多准备些卷子,我朝举士,多多益善。”
显然,赵煦并不是因为卷子太少。
而是附和他心意的卷子太少。
其中还有几分夹杂着对变法模棱两可的卷子,这样的人,赵煦看着就别扭,更不要说选他们成为绍圣元年最为出众这一批进士了。
一般的科举,进士及第就前三,这几个人的仕途肯定会很顺。
还有二甲进士前二十,也是能够被皇帝记住的名字。这些人也会在仕途升迁很快,成为朝廷重视的一批年轻官员。至于一百名开外……主考官都不见得记得,还指望皇帝会重视吗?
赵煦拿着不合他心意的卷子,对章惇说:“这份卷子立意模糊,虽文采不错,但也不足以二甲靠前。”
“该士子支持变法,且文采尚可,可以上取。”
……
殿试,对于主考官来说,他们已经决定不了什么了。前十的排名,都是宰相,副相等朝堂重臣之间的博弈。
连范纯仁这样的老好人,都下场搏杀了:“陛下,此子文采斐然,还是今科的省试第一名,真要是落在名次太差,恐怕主考官的脸面落不下来。”
皇帝瞪眼看着卷子,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这文章的来历呢?
他想起来,这卷子似乎是苏辙推荐的卷子。
可关乎李清臣的面子,这必须要给,省试第一名,他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范冲吗?
也不算是外人,和他还是麻友的关系,赵煦学打麻将,陪练就是范冲。就是这家伙似乎很穷,一个劲的赢自己的钱。
赵煦看向了李清臣。
李清臣能说什么?
他就差一口老血堵在了胸口,千不该万不该,自己竟然把老仇人的儿子录了贡士,还好死不死的被他选为省试第一名。
他对范冲的文章也有过了解。北宋的文臣,可能是对文章最为敏感的一类人了,他们甚至能够从文章的布局,看出文章的作者。可谁知道,范冲在黄庭坚门下回炉再造之后,完全就变了一套路数。既然不是黄庭坚的路数,也不是范祖禹的路数,更不是范冲自己的路数。这简直就是读书人学兵法……人心都被带坏了啊!“
可这种事,李清臣能说什么,只能低下高傲的头颅,对皇帝道:“还请陛下定夺!”
李清臣心很累,他是打落了门牙往肚子里咽。范冲的省试第一名是他定下的,拆开糊名之后就傻眼了。
这时候李清臣要说范冲的人品文章都不足以进士及第,这是打自己的脸。
关键是,这等丢人现眼的事,在大庭广众之下,李清臣肯定下不去手。
赵煦激动的拿着龙剪刀,他要亲自拆糊名,这一刻,他有种天下尽在他掌握之中的畅快,双眼放光的盯着糊名处。
前十的卷子,第一份已经出来了,潜江士子毕渐。
第二份,太学生苏过。
怎么回事?
苏辙和范纯仁愣了一下,这卷子……有点古怪啊!
看来自家的侄子也学会了变通。当然,排名第一点没什么,能进入前十排名就好。
……
第八份卷子,范冲,也是太学生身份。
第九分卷子,马昱,太学生身份。
还有一份李逵的卷子,早就被拆开了糊名,孤零零的被搁置在了一旁。
三甲排名争夺正式开始了,李清臣觉得他作为主考官,有必要对苏过和范冲有所表示:“范冲乃范祖禹之子,其父在元祐年间攻讦同僚无数,不宜拔高!”
至于苏过,不用李清臣开口,苏辙这位亲叔叔就不能让苏过获得前三甲的名次,这叫避嫌。
果然,苏辙站出来,恳请皇帝到:“臣请避嫌。”
“准了!”皇帝赵煦压根就没打算给老臣苏辙哪怕一丁点的客气,让苏辙脸色很不好看。
而且皇帝亲自定下了基调:“第一名就选太学生马昱,非世家子,出身清白。”
这话还让人怎么接茬说?
要说寒门子弟,毕渐更适合,毕竟他是真的寒门出身,从地方上一步步考上来的士子。
当然,比家境落魄,谁比得上李逵?
当初李逵可是家徒四壁,父亲早亡,寡母需要赡养,他除了成功,别无选择!
三日后,皇榜下。
李逵还是站在老位置,他真无法理解,大宋的达官贵人们,为什么会榜下捉婿如此热衷?
而且他还遇到了熟人,文家的管事,带着八个壮硕的家丁,在边上虎视眈眈的盯着头山人还榜下人群。
作为老主顾,李逵觉得应该客套两句,问:“文管事,你怎么又来了,难不成马昱贤弟不合你家老爷的心意?”
文管事仰头一瞅是熟人,急忙躬身道:“非也,这次是我家老爷的嫡女,非三甲进士及第者不配为佳婿。”
李云在边上插嘴:“可有目标,我们还是按照老价钱算。”
文管事哪敢再请李逵出手,之前他不知道李逵是贡士就罢了。如今皇榜没有揭,但李逵已经铁定是进士老爷了,让进士老爷帮忙做这腌臜事,他家老爷知道,肯定会打断他的狗腿,急忙撇开关系道:“李老爷,小人之前有眼无珠,不识真人,还请恕罪。”
皇榜前十名之后,都没有蒙着。
上面可没有李逵的名字,显然,李逵这次殿试肯定拔高了不少,运气好的话,前三甲也有可能。文管事很忧伤,他的人去抓李逵,肯定会被踹在地上摩擦到怀疑人生,打遍御拳馆的猛人,殿帅门下都不见得有,他带着的是看着高大,也就是中看不中用的家丁而已,怎么敢对李逵有企图?但要是请进士及第的老爷帮忙干粗活,他不过是文家诸多不起眼的管事之一,又不是潞国公亲至。
人群突然热闹了起来,铜锣响器开始打起来,场面顿时热闹了起来。
“第五之后已经出来了,苏过是谁?”
“钱廖长什么样?”
……
如果说上次省试榜单下,榜下捉婿是演习版的话,这次榜下捉婿绝对称得上是战争版。
至少上次榜下捉婿,李逵还没见过人手拿棍子的场面。但这次,棍子有了,麻袋也有了。恐怕少不了一场龙虎斗。
不过李逵并不在意,这帮人再厉害,也威胁不到自己。甚至连赤手空拳的阮小二都能一个个收拾的服服帖帖。
第四竟然是范冲?
李逵不认识。
前三了,李逵心中不仅有些意动,不会是真的被老娘张氏的金口说中了,自己是状元的命?
这会儿功夫,连文管事都对李逵有所想法,可惜李逵不是他的手下能够对付得了的强悍对手。这让文管事心痛不已,要是李逵能乖乖的跟着他走,这老爷安排下的差事,岂不是完成了吗?
可惜了……
“绍圣元年进士及第,探花,沂州李逵。”
李逵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但也隐隐有些失望,十七岁的探花,应该叫——小李探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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