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晌午时,李伯辰到了侯城。之前出城的时候他看过北门边的木告,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通缉画像。只不过在散关的时候,那告示清清楚楚地贴着,如今上面已经被新的悬赏遮了一半,画像、字迹也都模糊了。
他有点庆幸,也有点遗憾,心道我这个“大英雄”,很快就要被人忘了吧。
牵马进了城门,先往城南的中街去。眼下身上只有一百来钱,但他要买的东西实在有点儿多,得先弄些钱。至于如何弄,得靠一条木头——他在路上又往那一界去了一趟,废了好些力气才用魔刀从那颗近乎石化的大树上斩了一条下来。
这东西经过灵力淬炼,已非凡物,要能找到个识货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中街是侯城最繁华所在,商铺林立,街上行人如织,看着还以为真是个太平盛世。他一路慢慢地溜达,最终找着一家兵器铺子。
那铺子的门脸极体面,占了三间大房。檐上木匾漆着金漆,上书“切金阁”三个大字。他在门旁石望桩上拴了马,解下那段木头,抱着走进去。
他如今衣着讲究,铺子里人亦不多。青衫小帽的伙计一瞧见他,立时殷勤地迎过来,将他引至堂中坐下,又奉了茶点,道:“瞧着客人面生,从前过来咱家么?”
李伯辰头一次被人这样伺候,心里很舒坦。但此行办事,先得找茬,便只得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开口道:“没来过。所以来见识见识——你家有什么好货色?拿来瞧瞧。”
他说话时木着脸,语气不善。伙计愣了愣,但仍赔笑道:“客人想看哪一类?”
李伯辰道:“哪一类不打紧。我看你家口气不小,叫切金阁,想来东西都能切金断玉吧?这样,瞧见我手里这木头没有?”
他将那截木头往桌上一搁,道:“能把我这木头切了,铺子里的东西我包了。”
伙计愣了愣,忍不住转脸看了一眼柜后的掌柜。那掌柜已将两人说的话听清了,微皱起眉将李伯辰上下打量一番,又瞧了瞧桌上那段乌木,朝伙计使了个眼色。
李伯辰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道,是不是我这气势扮得太盛了?他们要喊人把我打出去么?
伙计得了那眼色,转身走到柜后,不知摆弄了些什么。而后再转出来走到李伯辰身前,手中捧了一个红布小包,笑道:“客人远来,可以先歇歇脚。这些是小店的心意,请笑纳。”
说完,将布包搁在乌木旁了。李伯辰伸手将那小布包提起一角看了看,见包着的竟是五陌钱。他愣了愣,心道,他们是把自己当成街上的泼皮无赖了吧?
他不知侯城是不是有这种规矩,这五百钱得来的也实在太容易了。其实这五百钱加上他的一百钱,今天采买倒是够用了。但他又不真是泼皮无赖,这种钱怎么能收?
这家店的确豪气,倒叫他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我果真还是不做了恶人。
便站起身,抱拳施了一礼,道:“实在抱歉,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又指了指桌上的乌木:“其实我想卖这东西。”
那伙计脸上原先还挂着笑,听他说了这话,笑容敛去,往后退了两步,道:“掌柜的,这位客人说是来卖木头的。”
那掌柜原本也在盯着李伯辰看,此时冷笑一下,高声道:“方先生,劳您大驾了。”
说了这话,再不看李伯辰,低头对着账本写写算算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暗道只怕这回更误会了——他们是觉得自己贪得无厌,想要更多钱吧?之前那做派,真是弄巧成拙!
此时通往后堂的门帘一挑,一个佩刀男子走出来,冷声道:“哪位朋友来这儿找不痛快?”
原来是先礼后兵。李伯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解释,但一瞧见走出来那人,一下子愣住了。
那人看见李伯辰,也愣住。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一会儿,那人才犹疑道:“……李将军?”
李伯辰也道:“方兄!?”
正是方耋。李伯辰实在想不到会在此处见着他——数月前在璋山斩杀叶成畴之后,他给了他北辰一脉灵悟、养气境的修法。原以为他会带着他的母亲南下避祸,没料到他竟也跑来侯城了。
见他如今这架势,似是在这家切金阁中做了个镇场先生……在璋城时他做隋子昂的跟班,并没什么本领,难不成如今修为突飞猛进了么?
伙计与掌柜瞧见两人这模样,都吃了一惊。隔了一会儿,掌柜才道:“方先生,你认得此人?”
方耋脸上现出笑意,一边大步向李伯辰走过来,一边道:“自然认得!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们闲聊时说的,那位传我武艺的李将军——他从前在隋境柱国将军府做行军参事的!”
他一边说,一边给李伯辰递了个眼色。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在璋城的时候,就知道方耋此人虽然本质不坏,可到底喜欢剑走偏锋。往坏了说,就是喜欢歪门邪道。
他说自己传他武艺,又说自己是隋国柱国将军府的行军参事,是之前在往他自己的脸上贴金吧。不过他乡遇故人,也实在是件幸事。李伯辰便笑了一下,道:“惭愧。”
那掌柜的愣了愣,忙搁下笔从柜后走出来,道:“哎呀,原来是李将军,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方耋瞥了一眼那桌上的木头,道:“李将军,你怎么也来侯城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说来话长。我今天是想来卖这木头的。”
又对掌柜拱手一礼:“先前真是抱歉。”
掌柜的听他这话,面上神情一滞,看了一眼方耋,但仍道:“好说,好说,方先生,他乡遇故知真是难得。不如陪李将军去后堂说话吧。这位将军要有什么难处,方先生可以再告诉我——失陪了。”
李伯辰便知道这位掌柜又想岔了。该是听自己仍说要卖木头,便觉得自己连方耋的面子也不给,还是要讹钱。之前已经有些丢脸,此时看着方耋,更不想叫他、叫自己难堪。便叹了口气,道:“方兄,借你腰刀一用。”
方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略一犹豫,仍将腰刀抽了出来递给他。
李伯辰接过刀,转身猛地向那截乌木斩了过去。只听得锵的一声响,钢刀一下子断成了两截。
那掌柜原本转身要走,瞧见这一幕,立时低呼一声。伙计也揉了揉眼,隔半晌才道:“妈呀,这是什么东西?真是木头?”
李伯辰将乌木拿起,递给那掌柜,道:“是木头,乌木。”
掌柜愣了愣,才伸了双手来接。他该是觉得这东西或许极沉,但一入手,又轻轻咦了一声。因为这段木头,其实比寻常的木材还要更轻些。
他仔仔细细地瞧了瞧,才道:“这位将军,我冒昧问一句,这乌木有什么讲究?能否告知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伯辰道:“也是机缘巧合,偶然从地底下挖出来的。至于有什么讲究,我也不大清楚。只觉得是个做刀的好材料。”
掌柜点了点头,道:“还得号里的师傅看一看。李将军,要是信得过小号,还请先到后堂去坐。要真有意出售,我请师傅看过,再来回禀。”
李伯辰松了口气,忙道:“好的。”
方耋看了看掌柜,又看了看那伙计,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才道:“李将军,随我来吧,咱们先说说话。”
李伯辰随他进了后堂。后堂也颇大,摆了四排桌椅。一进门,方耋便挑着门帘道:“阿明,你来。”
先前那伙计走进来道:“方先生,有什么吩咐?”
方耋道:“李将军喜欢清静,你就在这门口守着,不许别人来打搅。”
伙计道:“可是方先生,我还得照料前边。”
方耋朝他眨了下眼,道:“木头脑袋。李将军在这儿,一会儿少不了你的赏。”
伙计似乎还有些不情愿,但也只得站了。
李伯辰不知道方耋做这些是什么意思,但方耋又走过来,将他引至后堂另一端坐下,才道:“李将军,你真把人救出来了?”
李伯辰愣了愣,才意识到他问的是陶家人。便道:“救出来了。你没听说我的事么?”
方耋叹了口气:“听说了。你把隋以廉和隋子昂都杀了。说实话,我没想过你能活……你真是了不起。”
李伯辰苦笑一下:“你呢?你母亲怎么样了?”
方耋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托你的福,我花了十多万钱,总算见好了。离了璋城之后我想来想去,觉得南下并不保险,就北上了,如今在这里还算过得去。”
又道:“我如今已经是养气境了。”
李伯辰记得自己之前只给了他五万钱。他说花了十万多,该是将那隋不休的那块玉佩也给卖了。那玉佩纵使卖不到五十万,十来万也该是有的。方耋该是用剩下的钱买了些天材地宝,进展才如此突飞猛进吧?
但这样得来的境界并不稳固,还极有可能走火入魔。纵使侥幸没有,往后进展也会极难。他想了想,决定开口劝一劝他。
但还没说话,方耋又压低声音道:“李将军,你跟我说实话,朱毅是不是你杀的?”
李伯辰心中一惊——他怎么知道这事!?
瞧见他的脸色,方耋一咬牙:“你知道这铺子是谁的么?是朱厚的产业!”
“朱厚!?”李伯辰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变得极难看,险些当即站起身——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方耋立即抬手将他一按,道:“别动。”
又往门口使了个眼色。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沉默片刻,道:“方兄想怎么做?”
说实话,他对方耋没什么信心。此人或许是个孝子,但孝子于他人而言未必就是好人。在璋城时他是走投无路,才帮了自己。可如今他在这侯城过了安生日子,又在朱厚的铺子里做了个镇场先生……
此时方耋又道:“朱毅的两个护卫逃回来了,报了朱厚,朱厚也就知道了你的名字。他在侯城里有不少产业,在别州也有。我听说前些日子已经下了格杀令,要追查你,还描述了你的相貌。”
他盯着李伯辰看了看,又道:“但别人该认不出的,我刚才能认出你,也是觉得样子类似,声音像。李将军,你现在还姓李么?”
他还是在为自己着想。李伯辰觉得有些愧疚,便道:“现在姓陈了。”
方耋啧了一声:“唉,我刚才第一眼见着你,实在激动,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也没法儿改口。这事麻烦!你那乌木要真是个宝物,这里的孙掌柜必然去向朱厚献宝。到时候朱厚要一问,他再一说,要是有人多心了,只怕要坏事!”
李伯辰也心中一沉。他原本在此处落脚,是为了救常家人。但如今看起来常家人已与朱厚混在了一处,用不着自己救了。那他要做的,便是查一查叶卢的那个同伙、找一找秦乐口中所说的洞天遗迹。
要是能在那遗迹中有所收获,说不定便可着手突破养气境,在那一界召个魔王分身了。
可自己身份要真是暴露了,也许又得避一避。昨天才刚买了宅院,林巧极开心。要是跟她说又要走,真不知她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倒是可以走,只是……怕要连累方兄你了。”
但方耋此刻目光炯炯,道:“李将军,你既然杀了朱毅,又为什么到朱厚这里来?你……是不是也要杀他?!”
杀朱厚?李伯辰愣了愣。他原先以为朱厚只是个占山为王的匪徒,且实力不济。那他要是还胁迫着常家人,自己真就顺手杀了,也算为民除害。可这些日子发现朱厚竟也将孟家屯治理得有模有样,且势力颇大。那,要不是到了迫不得已之时,他是不会那么干的。
从前一个人无牵无挂,自是可以提头上阵,但之前他已答应林巧不再轻赴险地,考虑的便也多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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