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这一走,我们两个小院的人也就散了,心不在一块了。
这一天,小刘随着老王又来到了师傅的坟前,两人坐在坟头边,小刘安安静静地听着老王再一次讲述灾难之后的故事。
这不是还有大嘴和长工吗,他俩一向也活络呀?小刘知道两个院墙之间是因为缺少一个润滑剂,才渐渐缺少来往的,而大嘴和长工就是继篾匠之后,最好的人选。
这不是活络的事儿,老王说着自己的理解,我这病刚好,师傅就倒下了,整整两个月,啥活儿也做不了,他们见这边没啥吃的,自然也就不来了。时间一长,大家就渐渐淡下来了。
那来宝爷爷呢?小刘问。
也来的少了,起先他们好像还剩些钱吧,就自己做着吃。等他们没钱了,我和师傅这边也没钱了,就过来的更少了。
这河里不是还有鱼吗?小刘有些想不明白。
呵呵,说到这,老王笑了笑,对小刘说,你是不知道哩,本来这白水河就养着黄粱县这一座城,可也不知咋地,自从我和来宝经常去抓鱼后,慢慢地这白水河边就聚着越来越多的人了,都是去抓鱼的。我看那架势,八成都是闻了风声,从四面八方过来逃荒活命的。
那么夸张?小刘睁大了眼睛,还没听说有这样的事呢。
啥夸张,你是没看见哩,一个个破破烂烂地都睡在河床边,有的人靠在树边,有的人睡在石头上,啥样的都有,都快把白水河边睡满了。
哎呦。小刘简直有些想象不出。
所以说……这人呐,有时候比蝗虫还厉害呢。老王感叹了一句。
为啥这样说?小刘越发觉得老王会总结了,而且总结的水平一回比一回高。
他们把白水河里的鱼都抓光了呀。
真的?小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哪敢骗你,是真的哩。那么多人在抓,你也不想想看,那窄窄的河里能有多少鱼。
那后来呢?
后来,抓不到鱼了大家就喝水,要不就剥了树皮煮着吃,反正是怎么能饱肚子就怎么来,有些人吃不下树皮,就整天喝水,渴了喝水,饿了也喝水,可水哪能填饱肚子哩。就这样,时间一长,还是死了两三个人。
所以你们也没鱼可抓了,小刘引导着老王继续往下说。
是哩,有一回,我跟来宝还有来宝爷爷,心想着上游总归还会有鱼吧,就一直往上走,可硬生生走出了几里地,河边还都是人,就像田里的蚂蚱一样,黑压压的一片。那些人里面,有的干脆守在水里,待上整整一天也摸不到半条鱼,我们只好放弃了,开始往回走。
真是想不到。这时候,小刘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黄粱县志里面,并没有这样的记载,就问老王,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我咋会骗你哩,小刘干部,那是我亲眼见到的。
小刘便不再说什么,继续听老王讲。
就这样,连吃鱼的路也断了,师傅和二娃又回到做木工活儿的道上了。关键是师傅病倒了,二娃只能力所能及地做一些简单的桌子木凳之类的,就这样还是卖不出几个钱来。
那二十个拐杖,后来咋说的?小刘忽然想起了这一茬,那时候二娃已经住了院,如果耽搁了,怕是又要惹下新的祸害吧。
要不说师傅会病倒呢,本来来宝爷爷和师傅商量好来着,白天来宝爷爷照顾我,师傅好去做那些拐杖的活儿。可师傅死活放不下心,就两头跑,觉也睡不够,身体就越来越差了。
小刘没有打断老王,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老王继续说,等我出了院,也是十来天之后的事了,师傅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可这一松,整个人就垮了,病倒了。
是一口气在撑着他,小刘帮老王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是哩,也是那时候我才明白,这人呐,关键时候都需要一口气撑着。这口气要是一旦没了,就啥都没了。
老王,你今天说的真好。小刘忍不住想夸老王说你又会总结了,可总觉得味道不对,就换了句说法。
老王却目视着远方,久久没有回应。
那你呢,有这口气吗?过了一会儿,小刘继续这个话题,他很想知道答案。
有啊,怎么没有哩,要是没有,我早活不到今天了。
那这口气是啥?小刘隐约期盼着另一个答案,想得到印证。
就是师傅的手艺啊,师傅跟我说过,让我好好守着它,这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智慧,一定守好,再传下去。说完,小刘就看见老王浑浊的双眼忽然间变得深邃起来,两只凹陷的眼眶里慢慢地流出泪来。
果然是这个答案。
可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守住,呜呜呜……老王终于哭了出来,嚎啕的声音就像坟墓间呜呜咽咽的风声一般,带着一种悲戚又绝望的味道传扬开去。
再后来呢?师傅病了两个月,总不能一直没吃的吧?小刘猜不出答案。
所以说,我也是个有福气的人,老王哽咽着继续说,总在关键时候有人帮衬我。小刘看见老王的泪光间闪烁出一丝光芒,接着问,是咋回事?
我受伤的事啊,也不算小事了,很快整个县城就差不多都传遍了。老王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继续说,有一次,我一个人在街上摆摊,那些小凳子小桌子都是我一个人做的,结果翠红过来了,你还记得翠红是谁吗?老王问。
记得,吴家太太的丫鬟。
是哩,她还认得我,跑到我跟前摸着我的头说,真是个苦命的娃。下午她就自己个儿跑到我们院墙里去了,偷偷地还带来一小袋小米,说是吴家少奶奶让送的。
哦,小刘应了声,他倒是忘了还有吴家这一说。
那然后呢?小刘又问。
翠红说,等吃完了再去找她……那哪儿行呢,怎么能白吃别人家的饭,所以师傅就让我送了几张凳子过去,这一来二去,我就跟吴家更熟了。
哦……那吴家总共接济了你们几回?小刘想着老王肯定不记得了,随口问了句。
两回,就两回,哪能一直让人家接济哩,后来在走之前,我和师傅还专门做了些大户人家用得上的东西,白送给了她们。
这吴家人不错,小刘说。
是好人,好人哩。老王嘴里一直念叨着,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撒在师傅的坟头上。
这时候,小刘突然想起了前一个问题,问老王,老王,你刚说走之前,这走是啥意思,去哪里?
这会儿,老王慢慢地停下手来,然后颤颤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扭头望着跟着站起身的小刘问,你知道“黄粱一梦”吗?
知道,小刘回答。
呵呵,你咋能不知道,你可是文化人呐。老王苦笑着和小刘一起并排往前走,然后继续说,这词儿啊,是师傅在路上跟我说的,当时,我一直以为这黄粱县就是我以后的家了,可结果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这不就是“黄粱一梦”吗?
小刘没有接话,继续听老王讲。
老王说,就连我师傅也说这名字不吉利,就该叫状元县哩。
说完,小刘和老王目视着前方,一步步开始往回城的方向走。
你们……该不会是因为吃不上饭就打算离开黄粱县的吧?小刘还记得老王曾经描述过,师傅和苦劳力都曾说,这黄粱县已经是周围最大的县城了,如果连黄粱县都吃不上饭,那就更别说哪里还能养活人了。如果真的再往前走,就是几百里外的省城,一旦走在路上,多半不是累死,就是饿死在半路上。
这时候,老王回答说,当然不是因为吃不上饭了,这原因呀,还是因为山羊胡。
小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挨打的灾难远没有结束。
那时候呀,胖子少爷和山羊胡几乎天天都来土院墙跟前转,老王继续说,后来时间长了,虽然没有那么频繁了,可一个星期总归要来转一圈,师傅就心慌的要命,生怕有一天,我再遭什么难。
哦,原来是这样,小刘应了声。
还不止哩,你还记得那个抢来宝木剑的娃儿吗?
记得,好像叫……大牛吧?小刘隐约想起来他的名字。
就是他,因为木剑被胖子少爷看上了,大牛死活也不肯给,就扭打在一起了,结果,又是被山羊胡活生生地打死了。
啊?小刘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连连质问,就,就没人管他们吗?
老王苦笑着说,咋管哩?那娃儿家也告到县里了,可县长和徐家是啥关系,徐家又是啥样的人物,这不明摆着吗?
小刘觉得整件事都荒诞的近乎不可理喻。
那后来呢?小刘问。
后来,徐家老爷随便出了个面,请县长吃了顿饭,饭桌上徐家老爷说,哪有那么大事,就是孩子们打了个架。而且胖子少爷智力才四五岁,整个黄粱县谁家不知又哪家不晓,这分明就是那家的娃儿在欺负胖子少爷嘛,可徐家宽宏大度,就不计较了,倒是可以反过来赔偿他家一些粮食,这事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真是无耻,荒唐至极。小刘忍不住骂了一句。
荒唐啥哩,老王语气淡淡的,对小刘说,那时候呀,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出奇。过了一会儿,老王又说,就是因为这原因,师傅实在是害怕了,才决定不要黄粱县这个家,我们又开始逃荒了。
小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眼望着前方树林中掩映的一排排崭新瓦房,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无论在昏暗荒诞的旧时代,还是现如今日益革新的新时期,面对着汹涌且不可逆转的社会大潮,个人的命运与遭遇就真的那么渺小且卑微吗?
小刘很想知道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