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的桌椅。
晃动的烛火,发黄的纸张,白色的鹅毛笔。
背景沉浸在黑暗之中。
胡子一大把的莫尔卡沾了点墨水,写下了一行字,然后又停下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抬起头,他问坐在桌对面,翘着腿的亚岱尔:“我有一点不是很懂,为什么元老会的长老们不一开始就出手呢?他们本可以不用死伤那么多后裔,也不需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等待,更不需要给巨蛇城足够的准备时间。”
“你看过《巫妖圣骑士》的最后一卷吗?”亚岱尔反问道。
“那就是我写的,谢谢。”莫尔卡微笑着摊了摊手。
深深吸了口气,亚岱尔说道:“在圣灵的蓝图里,他们的正义并不包括人类。人类对他来说其实就是野草,从某个角落里忽然长出来的。可是因为野草的生命力实在太过顽强……所以,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出现了扭曲的正义,出现了不包含自己的正义。同样的,在克里玛莎的蓝图里,并不包含血族。而在血族元老会的蓝图里,又不包括他们的血族后裔。对于他们来说,血族后裔也是野草。为什么长老有三百六十个,而包括初拥造就的血族的整体数量,却没有超过两万?为什么绝大多数的长老甚至没有后裔?其实答案非常简单,因为绝大多数的血族长老,其实都是克里玛莎时代的遗民。他们根本不是像普通血族那样,通过生育自然产生的。他们是通过初拥产生的。可笑的是,接受他们后裔初拥而产生的血族,却被认为是最下等的血族。他们自己就是人类,却瞧不起人类。他们自己就通过初拥产生,却又歧视其他通过初拥产生的血族。他们甚至歧视自己的后裔。他们口中的父子,与我们口中的父子不一定是同一个概念。”
“这样吗?”莫尔卡愣了一下:“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你和我居然都是被抛弃、被歧视的?”
“这未必不是一个好消息,莫尔卡。如果主角的起点不够低,故事又怎么会精彩呢?”
“好吧,确实是这样。所以我才喜欢你们这条故事线。然后呢?”莫尔卡接着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亚岱尔顿了顿,轻声答道:“后来,我们目睹了一场令我们永世无法忘却的魔法战争。那是我们第一次见识克里玛莎的力量,也是我们第一次见识全力以赴的巫妖究竟是什么样的战斗力。其实我和琼斯一开始都没意料到。我们低估了元老会,而元老会也低估了巨蛇城……”
……
点点圣光从天空落下,几乎笼罩了整个战场。
所有的亡灵生物都在燃烧,包括血族长老们也是如此,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同时,他们又都在这圣光之中奋力战斗。
无数的骷髅兵顶着圣光朝着琼斯所在的方向狂奔,他们跳跃,他们在空中自然肢解,散架,连同他们的铠甲一起汇聚成白骨的海涛朝着琼斯的方向翻滚,聚成骨墙,飞速地,一层一层地往上叠。
血色的魔力在长老们的身上舒展,有的化作长剑,有的化作盾牌,有的化作羽翼,有的化作触手,有的化作节肢,就好像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收放自如,快如闪电。
得益于强韧的肉体,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穿行在骨海之中。即使银器对他们的伤害也有限。
九头蛇疲于奔命地甩动着九个脑袋,撑起九面护盾,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烈风与魔力的激荡交织,反复横扫。
琼斯站在九头蛇的脊背上,呼喊着,咆哮着,挥舞着手中的剑。四周飘荡着火星。
朵拉高举着九瓣蛇花旗始终坚守在他身旁。
一位血族长老在同伴的掩护下穿透了最外围的巫妖们筑起的防御,又躲过了九头蛇的防御与袭击,径直冲到了与琼斯不到五米的地方。伸长的黑色魔力如同一柄剑一般,贴着琼斯的脸颊自上而下砍去。
琼斯闪过了,几根银发被切断。
反手琼斯一个神圣束缚丢了出去,还没挣脱的血族长老就被九头蛇一脑袋直接拍飞了出去。
转眼之间,又一名血族长老杀到了琼斯的面前,这一次是魔力凝聚的,如同长鞭一般的触手。直接从琼斯胸前划过,破开了胸甲。鲜血在夜色中闪烁着光芒。
匆忙赶到的艾琳抬起一只手,一道暗青色的骨焰瞬间击穿了对方的身体。
那长老还在冲刺。
朵拉挡到了琼斯身前。
每一个身影都在不断闪烁着,拼尽了全力。
琼斯的目光始终在巴萨罗穆身上,与巴萨罗穆远远地对视着。一缕鲜血从他的额头缓缓滑落,渗入了眼睛,又如同血泪一般顺着脸颊流下。
……
“如果换了是我的话,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在九头蛇的背上活超过一分钟。尽管亡灵术法的防御非常强,尽管有无数的巫妖在保护他。但……”亚岱尔挠了挠头,无奈地说道:“实在太可怕了。我甚至都看不清发生了什么。琼斯肯定也没有时间思考。尽管漏掉的进攻只是一点点,但那一点点,也已经足够致命了。他必须单凭直觉做出判断。我想他遇到了跟他父亲一样的问题。身为统领者,他实在太弱了。局势的发展没有给他足够的成长时间。”
“当时你们知道格雷并没有死吗?”莫尔卡问。
“我们并不知道,那是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的事情。一代巫妖王原本该在亚德西河之战结束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后回归,可我们都知道,实际上并没有。在那段时间,琼斯一直都认为他的养父已经死了。虽然他从来没说过,但我觉得他认为自己是他养父意志的最后坚守者。所以他很拼命。他有无数种办法可以避免那场战争,只要他肯屈服。元老会可以放弃其他所有的后裔,却不会放弃他。但他选择了拒绝。因为他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要坚守。”
“你喜欢这一段吗?”
“嗯?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我是问你,你喜欢你所经历的亚德西河之战吗?尽管你只是一个旁观者。”
“还好吧……关键,它让和我一样的,元老会后裔们都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渺小。我们之所以看上去强大,之所以能得到,都仅仅是因为更强大的人的不作为与默许。其实我们在这个世界微不足道。世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面纱,现在,它正在一点一点地揭开自己的伪装。我很庆幸能有琼斯这样一个兄弟,否则我压根不可能在你面前说话,更别提评价那段历史了。我只是一粒尘埃,不是吗?”
莫尔卡愣了神地看了亚岱尔好一会,微笑着感叹道:“谁不是呢?难道我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除了极少数人。但我们又都是重要的。我们是这个世界的构成,在某些时候,我们可以给还弱小的英雄一些帮助,尽管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即便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也是旁观者,见证者。我始终相信,当真正的英雄们站在云端的时候,他其实是为了保护像你我这样渺小的人。”
“是嘛?对了,你的书卖得怎么样了?”亚岱尔问。
“还好……好吧,其实也不大好。我在排行榜上你永远找不到的位置。但这不重要。”抿着唇想了想,莫尔卡说道:“我很喜欢钱,可那并不是我的全部。我也想成为英雄,如果在现实做不到,那么我可以在书里做,然后期盼着一些像格雷一样看了我的书的读者,踏上正义的道路。而我则可以负责歌颂他们。人生应该要有意义,对吗?总得有人去写这样的书。”
亚岱尔静静地看着莫尔卡。
顿了顿,莫尔卡又接着说道:“当然,如果你愿意花钱买几本书支持我就更好了。”
亚岱尔一下笑了:“你是个贪婪的作者,你什么都要。”
“是的,我承认。”莫尔卡微笑着答道:“我是一个贪婪的,卑微的、渺小的,但又非常重要的作者。”
……
风轻轻地吹着,烈火在燃烧,火星在风中飘荡。
已经伤痕累累的琼斯,穿着残破的盔甲,依旧站在九头蛇的脊背上。血污已经把他的脸颊染成了褐色。
朵拉依旧在他的身后,握着已经烧掉了一半的九瓣蛇花旗帜。
巫妖们依旧悬在天空,尽管身躯都已经残缺不全,却依旧没有停止咒文的诵读。
勇者在恶龙面前坚定的模样,就像一首悠扬而古老的歌谣。每当你以为它已经被遗忘,却又有人唱起。
战争的胜负,并不完全由力量的强弱决定。
亚德西河畔已经堆满了破碎的骸骨和焦黑的尸体,整个世界如同炼狱一般。
长老们将琼斯团团围困,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有些甚至已经魔力透支了。
可亡灵们筑起的防线依旧,尽管残缺不全,但它依旧在。
一个个肢体都已经不全的骷髅兵握着武器,徒劳地想要爬上骸骨堆砌而成的墙,去迎战他们根本不可能挑战的强大血族长老们。
旁观者们,都在静静地看着。
亚岱尔和百丽在大后方。
路易斯亲王被束缚住。
负伤的银锤已经被转移到了边缘地带。
许多血族还呆在飞艇之中,琼斯的父亲也在其中。甚至还有琼斯的小表妹苏珊也在。
此时此刻,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透着迷茫。
巴萨罗穆长老还没亲自出手,他还在与琼斯对视着。他轻声对琼斯说道:“投降,将可以使你免于死亡。”
“投降吧!琼斯!赢不了了!你尽力了!”亚岱尔呼喊道。
“不要投降!援军来了!”巫妖露茜从天而降。
哦,还有,艾克列昂。就是在格雷遇袭的那次,被打回魂匣的两只巫妖。
“援军呢?”艾琳嚷嚷了起来。
“我们不就是了吗?我们刚刚从魂匣里出来就赶过来了!还不够?”
“就凭你们两个也敢自称援军?你们够塞牙缝吗?我们需要的是整个白骨圣光教廷!”
“没有,谢谢!”
是的,没有援军了。
琼斯疲惫地注视着巴萨罗穆长老,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你们永远无法取得胜利。因为你们能杀死的,只有我而已。”
“难道还不够吗?”巴萨罗穆长老问。
“黑龙杀了我的父亲,他们结束战争了吗?”琼斯微笑着说道:“我们可以阵亡,但会有人接着我们的路,继续走下去。会有人继承巨蛇城的意志,会有人继承格雷·格鲁格鲁的意志。在漫长的时光里不断挑战你们,你们永远都无法结束战争。”
巴萨罗穆长老沉默了。
九头蛇缓缓蠕动着,一点一点向前。
琼斯高高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剑,呼喊道:“我命令你们,在我死后,继续这场战争!无论千年,还是万年!直至胜利!”
“遵命——!”远处非亡灵的军团高高举起了自己手中的武器。
“小蝙蝠……”
“听我的。女士,防御救不了我,既然他们想要我的命,那就给他们。我们有他们夺不走的东西。”
九头蛇收起了所有的护盾,转而启动了加持在重甲上的攻击性魔法。覆盖在身上的铠甲缓缓地从银白色,变成了暗红色。
“明白了。”
“好的,我有无限的寿命,可以陪他们玩到世界末日。”
“是时候让他们见识一下禁术的杀伤力了!”芭布提撕开了自己身上的法袍,露出了单薄的骨骼。
亚岱尔呆呆地看着。
地面上散落的骨骼又是缓缓地拼接了起来,这一次,它们形成了巨大的,富有攻击性的触手,像一根根竖起的钻头。与九头蛇的九个头相辉映着。
悬浮在空中的,几乎所有半透明的魔法护盾都解除了。转而施展开来的,是巨力、疾风一类的进攻加持。一个个巨大的,布满符文的魔法阵在空中亮起。
点点圣光之中,伤痕累累的琼斯缓缓露出了微笑:“让我们来猜猜今天你们会死多少位长老?会有多少位长老留在这里给我们陪葬的,一百位?还是两百位?”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