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日,泞濛小雨中孙权抵达江都码头。
登岸,望着三里半外,斜风细雨里的青灰色江都南城、门楼轮廓,孙权伫立不语。
此时的他素布裹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也有微微外凸的症状,十分可怖。
步夫人登岸,撑起一面青绢雨伞,却被孙权摆手推开。
也察觉周围汉军官吏注意力集中在这面青伞上,步夫人依旧顽固坚持,为孙权撑伞。
孙权脖子上挂着大魏吴王、骠骑大将军、扬州牧三颗拳头大金印,脖子有些抬不起来,他目光扫视面前迎接的官吏,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
宗预紧随孙权之后登岸,上前与太常卿赖恭、江都尹李严见礼:“下官不辱使命。”
李严拱手还礼:“有劳德艳。”
宗预看一眼这天气:“就在今日?”
“不宜拖延。”
李严回答:“岭南有叛,陈公亟需前往平乱。”
宗预微微颔首,两人目光接触,许多话当众不能说,随后退几步,转身到孙权边上拱手:“大王,今日举行受降礼,还请除女眷外,男子白衣徒步而行。”
孙权只是微微颔首,按着礼法,他现在还是个王。
不需要他下令,后续下船的孙吴宗室男丁不分老幼,此刻都开始脱去外袍,露出里面准备已久的单薄白衣,一个个光脚而行。
宗正卿赖恭引领孙权这支请降队伍,从码头步行前往,横穿江都南城,一路缓缓而行,以八里外的玄武门为终点。
江都南城里,士民拥挤于街道两岸,自有头戴雨笠的军士设立人墙阻隔接触。
街道两侧的二层木楼窗户里,也都站着持弓弩的卫士,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警告。
脚踩在冰冷石板地面,孙权竟然感到有些舒爽,冰冷能遏制疾病带来的刺痛、灼蚀感。
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踏入江陵,孙权打量左右的斗笠蓑衣甲士,也看到了拥挤的人群,虽然都戴着面巾之类的防护品,可眼睛里的哗然、惊恐之意,让孙权有一种另类的得意。
玄武门处,城门校尉习珍按剑伫立,望着细细雨幕中越来越近的孙权。
正是这个人搅风搅雨,荆扬二州枉死数十万百姓,也害的大汉朝堂内风声鹤唳,日益失控。
孙权渐渐走来,欣赏着沿途街景,身后跟着三百余宗室成员。
太极殿前有太极门,刘备摆驾于太极门,黄伞盖下端坐,肩上有一条油光熊裘。
太极门两侧,一侧是刘禅、刘永、刘理三兄弟的青伞盖,另一侧西边是张飞、田信、关兴的三恪席位。
再外围两侧,立着两座汉阙,阙塔周围各是一班鼓吹,群臣就在两班鼓吹之间排班,还是一样的赤袍武官在西,黑袍文官在东。
田信今日身穿内甲,圆领绯袍,两肩是纯白狐裘披肩,以保暖避雨。
他身后谢夫、罗德俱是两重铠甲,外罩袒露右肩的鲜红戎袍,一人拄着方天戟,一人捧着杏黄丝帛包裹的章武剑。
淡淡雨幕中,孙权渐渐走来,虽有步夫人撑伞,但腰以下已被雨水打湿,走路时已有颤抖迹象。
身后还跟着一辆牛车,拉着一副棺椁。
太多人目光落在步夫人身上,这个女人至今还在为孙权维护最后一缕尊严。
“罪臣孙权,自幼孤寡,少有教养。故不识天数,妄自逞威,罪在不赦。”
在刘备二十步外,孙权匍匐在地:“今沐天朝威德,始知国有大小,事有顺逆。举江东人户百二十万来降,乞望圣天子罪臣一人,恕江东吏士。”
“仲谋,来的太迟。”
刘备目光静静打量孙权,摆手:“上前十步,与朕细谈。”
“罪臣伏拜陛下洪恩。”
孙权顿首施礼,才与步夫人一起上前,十步外以立好新的桌案,同样立起一杆青伞。
步夫人先擦拭矮凳上的雨丝,才搀扶孙权落座。
刘备斜目去看后面跟着的孙大虎、孙小虎,从步夫人的表现来看,孙大虎、孙小虎的确是家教极好的儿媳,可惜有孙权这么个当爹的。
孙权落座,也披上一领小宦官送上的羊裘,他依旧素布遮脸露出一双眼睛:“陛下,臣罪惭愧。”
“朕也惭愧。”
刘备举杯:“事至如今,仲谋与朕说什么都迟了。”
孙权一愣,颤巍巍举起酒杯,一双眼睛盯着刘备,又看看两侧,认出了刘禅、田信。
刘禅坐在那里挺腰板脸,而田信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人,此刻神色木然,丝毫不见胜利者趾高气扬的得意。
刘备举杯的右臂又轻轻一抬,孙权赶紧双手托杯,见刘备饮酒,他才跟着仰头饮酒。
清爽略甘甜的酒水下肚,浑身顿时暖洋洋,孙权放下酒杯,步夫人在一侧为他斟酒。
刘备也只是笑笑,却不再开口。
孙权犹豫片刻,也是呵呵笑笑,身子向后一仰坐直了腰杆,扭头去看田信:“陈公以寡弱之兵扼守江陵,害的孤千秋大业一朝崩解。今公位列三恪,尊荣无比,不知陈公可满意否?”
“不怎么满意,简单的事情,让吴王弄复杂了。”
田信拿起面前的酒杯轻轻摇晃,酒液在中打着旋:“我第一所恨,麦城一役未能阵斩吴王,早早结束这场纷乱。第二所恨,昔年南下驻屯湘关时,应抗令率部直趋,横扫岭南,自仙霞关出吴国之后。”
孙权举杯自饮,笑问:“事至如今,陈公还在思索战事?”
“是,不思索战事,难道思索音律?”
田信眨动眼睛:“麦城一役前,我喜好鼓乐,鼓声激亢,常常拍打小鼓以自娱。经历麦城尸山血海后,我已很少触碰音律。是吴王背盟,害得我没了平生最大乐趣。”
孙权又饮一杯问:“若陈公与我易地而处,可愿束手降汉?”
许多人目光集中到田信身上,田信手中酒杯依旧打旋,也是笑了笑:“以吴王倨傲,必不肯雌伏。”
“陈公何避重就轻?”
孙权追问:“孤这些年左思右想,唯一能泄密者,唯有诸葛子瑜。然孤与子瑜神交已久,子瑜宁死也不会卖我。可是陈公当年推断孤会背盟?这才伪造箭书,使孤败于大业将成之际,又迫使孤不得不杀江东大族以自固。”
张温在下首侧头来看田信,前排官员目光集中,黄权更是看看孙权,又看看田信。
刘备、张飞也都把目光落到田信脸上,田信长叹一声:“孙仲谋之心,路人皆知。较之路人,我早知五年而已。”
哗然声中,孙权嗬嗬干笑,抬手揭去面巾,露出可怖面容:“孤当时也犹豫不定,陈公如何断定?”
“吴王顺风顺水,只在陛下这里没占到便宜,我料吴王必然觉得委屈。”
田信握着酒杯继续打旋,孙权又饮一杯酒,觉得不够痛快,又是饮下一杯酒:“是啊,孤觉得委屈。荆州、益州,本该是孤的,奈何天意,使公瑾早夭,不然焉有如今之事?”
说着扭正头看刘备:“公瑾若在,我与陛下主客易位也。”
张飞嚯的站起:“陛下!此獠猖狂,至今不知悔改,宜就地正法!”
“颠倒黑白!大言不惭!”
张温起身怒斥,正欲点出周瑜死因,就见孙权原地站起,扯下脖子上挂着的金印朝张温砸来,相隔二十来步,孙权体弱无力这颗沉甸甸金印翻滚到张温脚前。
孙权两手还各拿一个金印,扭头去看田信,厉声:“当初!孤许你万户侯!为何不受!这天下,必为你我所有!”
说着两臂左右开弓,朝田信投掷金印。
田信放弃手中酒杯,探手接住一颗沉甸甸,比普通流星锤还重的金印,众人诧异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反手投出,砸到孙权脑门。
顿时脑门迸裂,孙权后仰着翻倒在地。
“经过一天的历练,得到巨大的进步。”
“等级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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