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这一干人等扫视一圈,刘皇帝玩味道:“你们这一条条,一桩桩,把税制问题说得清晰明了,既然洞若观火,为何此前从来不向进言?还需要朕主动发问,莫非是有意欺瞒?”
“臣等不敢!”刘皇帝这样说,哪里是这干大臣们所能承受的,不管心态如何,面上都赶忙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
见状,刘皇帝嘴角稍微勾了下,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不敢?做都做了,现在还谈什么不敢!你们这些人,就是习惯地湖弄朕!”
“臣等不敢!”这下,包括刘旸在内,全都起身了,整整齐齐地跪下。
看着这跪倒一片的场景,刘皇帝收起了冷嘲热讽,轻轻地一摆手,澹澹地道:“都起来吧,不用做此姿态!”
“臣等不敢!”
众人仿佛化作复读机的,声音也更加整齐,见状,刘皇帝不由地拍了下桌子,道:“起来!”
龙威一振,这才不敢继续“撩拨”刘皇帝,缓缓起身,也不敢坐了,毕恭毕敬地站着。略作沉吟,刘皇帝扫视着说道:“你们都是敏捷之人,议到此时,恐怕多多少少都体会到朕的用意了吧!”
这回不待他们说些虚伪的客套话,刘皇帝直接道:“朕要改税制,一直都有这个心思,此前是觉得时机不到,也顾及方方面面,求个安稳。但眼下,朕觉得时候到了,两税弊病,日益显露,朝廷不能视而不见。你们这些宰相,对个中弊病,既然心知肚明,那就再讲讲,如何去弊革新!”
刘皇帝直接表明想法,众臣倒也没有太多意外,每个人都面无表情,但那股子疑虑的意味却弥漫在御园的空气中。
“怎么都不说哈?还要朕一一点名吗?”看他们沉默以对,刘皇帝幽幽道。
闻言,李昉迟疑了下,禀道:“陛下,臣以为,关于税制之弊,还需更加全面、深入的调查,而后细致推敲,议出一个完善的解决办法,其后再按部就班,逐步落实......”
“调查,讨论,然后继续拖着,拖到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刘皇帝立刻怼了回去。
“陛下,臣的意思,此事事关重大,实不可操之过急,还当审慎而行!”李昉小心地辩解道。
刘皇帝不再看李昉,瞧向王右:“王卿,你的意思呢?”
王右老脸实在是不轻松,沉吟片刻,方道:“陛下,李相老成为国,所言有理。税制之改,动则如泰山之摇,干系重大,疏忽不得,确实需要详细充分的调查准备。”
听王右也这般说,刘皇帝又看向其他人:“你们也都持此意见?”
闻问,虽然刘皇帝的眼神有些渗人,但不管是赵匡义还是吕端,都硬着头皮,恭声道:“还请陛下审慎而行!”
“倒是众口一辞啊......”见状,刘皇帝额上浮现出一抹晦色,低声呢喃了一句。
冷冷地审视着他的宰相们,每一个都是他亲手提拔委任的,但此时此刻,明明一个个态度恭谨,言辞小心,却给刘皇帝一种被对抗的感觉。
“太子怎么不开言呢?”收回目光,刘皇帝转向刘旸。
刘旸自然是神情严肃的,稍加思索,应道:“臣以为,或可双管齐下,一方面调查讨论,为税制改革做准备,一方面就眼下已经暴露出来的问题,进行处理整改。
以臣之见,适才诸位相公所提弊病,多有人为缘故,下官县吏罔顾民情,敷衍了事,从此方面着手,严肃税制规定,处置那些懒政之官,当可扭转风气,解决一部分矛盾!”
听刘旸的意见,刘皇帝笑了,意味深长地道:“太子的意思,是要办人了?朕此前要杀些误国的贪官污吏、害民的土豪劣绅,你们便是群起反对,说什么会引起官民不稳,人心动荡。怎么如今,又主动提议从人事着手了?”
见刘皇帝又翻旧账,刘旸保持着严肃,但难免有些尴尬。瞟了他一眼,刘皇帝有些冷澹地道:“你这团稀泥和得好啊!所言也不失为一个可行办法,只是你觉得,这是朕想要的吗?”
闻言问,刘旸不禁沉默下,躬身道:“请陛下示下!”
“你说的是改良,不是改革!甚至于朕都能看到结果!”刘皇帝语气不自觉地变得严厉了:“不过济一时罢了!可以肯定的是,用不了多久,三五年之后,恐怕又是周而复始,你口中那些懒官便会卷土重来,若是再加上一些贪官、赃官作祟,情况会更加恶劣,问题犹在,局面根本不会得到丝毫改变!”
“改革”两个字,径直钻入众人的耳中,一个个的表情越加凝重了,和刘皇帝这般周旋,正是怕他动大改的心思。
但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所有人也都知道了,刘皇帝已然是决心已定,势在必行,仅靠劝阻,是不可能的了。
还是刘旸,代宰相们问出心中疑虑:“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改制?”
这回,轮到刘皇帝深思了,当然想法早就是有了的,酝酿一番,刘皇帝语气平缓地说道:“以朕观之,两税之制,其原则是正确的,朝廷省心,官府省力,贫富分等,兼顾公平。
只是,好政策也需要一个良好的基础条件,过去朝廷的诸多善政良策,就是在施行的过程中出了问题,其中有人的原因,税制亦然。
不过,在朕看来,税制之中,有一个最为紧要的问题,若是不解决,那么税制之弊永远不可能解决!其症结所在,便是如何判断贫富,在这方面,朝廷是无法拿出一个明确标准的。
黎民黔首不论,那些大商、大贾,地主豪强,包括你们这些勋贵官吏在内,有多少财产,岂能尽察?既然难辨贫富,那贫富分等担税,岂不是一句空话?”
随着刘皇帝的讲解,一干人也都反应过来了,对于刘皇帝接下来的话,也都有所预计。果然,只停顿了一下,刘皇帝便继续道:“你们此前所举之弊,不足为其,这是朝廷税制本身缺陷所在!治病需寻病因,改弊也当从根本入手!
朕的意思,朝廷当找到一个可以明确的纳税标准,普天之下士民,最重要的财产,莫过于土地。金银可以埋之于地下,钱帛可以藏之于库房,但这土地,只有官府有心,是瞒不住的!
因此,税制最大的改变,就当是计税依据的重新确立,不论勋贵、官商、士民,其纳税当以所拥土地之富贫、多寡计算,彻底取消户税!”
等刘皇帝把想法说完,空气都安静了。看他们愁眉苦脸的,刘皇帝澹澹一笑:“朕此议如何,说说看!”
闻问,眉头展开,拱手道:“陛下,如此是否动作太大了,只怕......”
听他这副迟疑的口吻,刘皇帝立刻翻了脸,道:“怕什么!怕麻烦?此前税赋,需要看土地、户等、财产,如今统归地税,省时便力,还能缓解矛盾,消除民怨,难道不是一大进步?”
“还是!这其中有什么不可言及之处!”刘皇帝目光阴恻恻地看着赵匡义,顿时让他汗毛乍竖。
当然是有麻烦,最大的麻烦,恐怕就是来自于大汉那庞大的既得利益群体了。在两税制下,大汉的纳税主体,毫无疑问是那些社会最底层的普通农民。
而掌握着大量生产资料的勋贵、官僚、地主,实则只承担着其中一小部分,这还是在刘皇帝有意平衡之下的结果。如今,刘皇帝却跃跃欲试,想要动这些权贵、地主们的奶酪,朝他们动刀子,放他们的血,可想而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可以说,去年发动的到如今仍在持续的吏治运动虽然动静闹得很大,但并没有触及根本,与之相比,这相对不起眼的税改,尤其是按照刘皇帝这种改法,影响才更加深彻,阻力也更大,看赵匡义这干大臣的反应刘皇帝心里便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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