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这还真挺有意思,皇帝造自家的反。”
镇北侯坐在貔貅上一边拿着干粮啃一边说着。
“皇帝和普通人,有时差别很大,有时并无差别。
没实权的皇帝,有时甚至白不如一个黔首。”
镇北侯点点头,附和道: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有了晋国皇帝做带路党,二十万大燕铁骑自南门关入晋后,可以说是进展神速,虞家身为晋国帝姓,虽说权柄落入三大氏族之手已经好几代人,但并非完全是在混吃等死。
一些布局,一些暗子儿,搁在平时,根本就无法改变什么局面,但在此时,却发挥出了奇效。
沿途经过了三关七寨,两关四寨直接开门投降,其余的在内部,其实都有内应,可以说,燕军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甚至都没有耽搁多少时间,就从南门关的晋国西南,直接向西北方向挺进,燕晋边境也就是眼下战场所在地,其实已然就在眼前了。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燕军进来的位置委实太过敏感,相当于闻人家和赫连家双方家族的大军正和燕国驻军隔着门在打,而镇北侯和靖南侯则率领主力,绕过了门从斜后方过来了。
距离,真的就这么近,但正是这种灯下黑,往往最是让人预想不到。
“无镜啊,虽说本侯在荒漠也历经不少战事,但不得不说,论统兵之术,本侯不如你。”
平时聊天时,都是“你我”代称,当称“本侯”时,则意味着这是比较严肃的对话。
“你过谦了。”
田无镜面无表情地说道。
镇北侯不会打仗?
这说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没人会信。
“真的,本侯继了镇北侯府时,其实蛮人早被我爹我爷爷那两辈给打软乎了,真到我挑大梁时,蛮人都成了软柿子。
其实,与其说是我会打仗,倒不如说是我麾下镇北军战斗力惊人,很少有打不赢的仗。”
李富胜曾对郑凡说过,打仗,打得无非就是四个字——兵强马壮。
这是镇北军的一种信念,也是底气。
当你拥有绝对实力后,你稳扎稳打不犯错,其实就已经是稳赢了,当你三千铁骑可以对着人家数万人的军阵对冲七八次还能继续重整队伍发动下一轮冲锋时,你还想怎么去输?
“真的,一开始陛下点你为这次攻晋的主帅,本侯心里倒是没有丝毫芥蒂,想着我镇北军下头确实太大了一些,将你这南侯扶持起来,以后一南一北,也好做个平衡,这也是为大燕未来考虑。
但本侯是真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是有生而知之者,你靖南军多少年没打仗了,平日里也只是练练兵罢了。
但从南下入乾,再到从乾借道入晋,山河水文,行军路途,甚至连气候,你都了然于胸,大军行进神速,且悄无声息,换做是本侯来当这主帅,断然做不到这种地步。”
“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生而知之,我也是这些年一直在琢磨着这些东西,甚至连行军的线路,不仅仅是派商队走过多次,我自己也曾于两年前亲自混入商队中走过一次。
说到底,还是没多少底气,所以想要多做些准备,好让自己可以觉得稳妥一些。”
“嘿,别在这儿跟老子谦虚,老子难得夸人,夸你你就受着。”
“好,我确实比你会打仗。”
“你放屁!”
田无镜抬头看了看天色,道:
“其实,这一仗,陛下在登基之前就已经在谋划了,晋国皇室之所以能够继续支撑着保持着一定的独立,纯粹靠那几支商队能济什么事,无非是陛下偷偷地在资助着罢了,不仅仅是金钱财帛上的资助,还有人才上的资助。
他们跟着晋皇商队回到晋国,通过晋皇的关系洗白了身份,成了晋人,而三大氏族为压制晋皇一脉的势力,凡是在晋国小朝廷上崭露头角和才能的人,都会被三大氏族想尽办法收入囊中。
前几日我们所经过的三关七寨,看似开门的是晋皇的人,但里头,有一半其实是燕人。”
“打仗就是打仗,打仗还要扯那么多的弯弯绕绕,真是让人脑袋疼。”
“要是你镇北军不是三十万,而是六十万,八十万,百万,那我们也不用兜这个圈子了。
归根究底,还是我大燕还是地不够广,人不够多,谈不上小国寡民,但和乾楚晋三国相比,委实太过不易。
以小博大,就得讲究个技巧,毕竟哪怕是两败俱伤,输的,也是我们。”
“嘿,其实本侯想着,乾国才是最为富饶,乾人认为苦寒之地的三边,在我燕人看来,简直是塞上江南。”
“赵九郎曾说过,乾人以文抑武,看似羸弱,实则文教之功在内而不在外,破其易驭其难。
晋国则不同,晋皇一脉式微已然数代,国号虽为晋但实则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破其兵戈之后,驯服晋人比驯服乾人,其实更为简单一些。”
“你们都一个个能说会道的,感觉就本侯一个大老粗,狗肉上不得席面。”
靖南侯摇摇头,道:
“坐拥天下第一等精锐,却依旧不称王甘为大燕驱使,世人比你李梁亭聪明的,真没几个。
你看看这三家分晋之格局,
说句诛心的话,
大燕若是没有你和我,和眼下的晋国,又有何区别?”
“这话说得像在自夸,但看在你把本侯也一起带着夸了,本侯就受了,哈哈哈哈。”
田无镜勒住缰绳,胯下貔兽止步。
李梁亭也示意自家胯下貔兽停下,
大燕两位侯爷对视一眼,
田无镜道:
“论当世骑兵,我大燕铁骑是公认的世间第一,但晋人一直不服,晋人不缺战马,也不缺骑兵,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和我大燕铁骑真正较量的机会。”
李梁亭伸手轻轻拍了拍胯下貔貅的脑袋,
道:
“说打服他,太过粗鲁;
既然不服,那就憋着;
憋着难受?
好办,
死去!”
………
汴河河畔,李富胜下令退军了。
只不过在退军之前的一天,李富胜还特意率麾下铁骑踏破了由数万各地勤王兵组成的乾军营寨。
在外人看来,纯当是为出一口抑郁在心里的鸟气。
但只有郑凡清楚,李富胜那一日红光满面,哪里是在出气,更像是一个活泼的孩子撒开欢儿地在野。
燕军撤军渡河时,从汴河上游绕过来的乾军只是默默地在上京城外扎营,坚守不出,他们花了多日的时间行军赶来,似乎就是为了欢送远方而来的燕人朋友。
撤军至北河郡时,李富胜所部和李豹部汇合,两支兵马其实都先后经历过苦战,但李豹部的伤亡更为明显,李豹本人更是断了一条胳膊。
郑凡跟在李富胜背后见到李豹时,他正用剩下的右臂吃着大蒜。
见到李富胜时,李豹咧开嘴,笑了笑。
李富胜走过去,抱住李豹,然后被李豹一脚踹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直娘贼,坏种!”
李富胜默默地坐在地上,没生气,回道:
“气出了没?不够再踹两脚?”
“出够了。”
李豹点点头,
然后,
李豹上来又踹了两脚,李富胜又在地上滚了两次。
李富胜大骂道:
“出够了为何还再踹?蹬鼻子上脸了是不?”
“因为那俩人我不敢踹,只能把气撒你身上!”
李富胜闻言,沉默了。
原本,他们以为自己是深入的诱敌的两支兵马,谁能想到,他们居然是孤军!
一番拼杀,死了多少儿郎,却只是一场佯攻。
尤其是李豹,为了帮李富胜奔袭上京,主动率部攻打乾人坚固的营垒。
能理解,但真的气。
但这气,又没地方可以撒。
坐在地上的李富胜有些垂头丧气,
李豹走上前,右手抓了一把蒜递给李富胜,
道:
“吃蒜,算了吧。”
………
燕人撤了,上京城,百姓们张灯结彩,欢庆胜利;
朝堂上,文武百官山呼吾皇圣明!
坐在龙椅上的赵官家则矜持的拿着水酒,小口小口地喝着,默默地在心里品算这一波之后朝堂上能扫去多少人,能上去多少自己的人,国库能开省下多少银两,可以拿来练多少兵马。
百姓们欢庆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但看着自己的百官们这般喜庆,赵官家眼里只有四个字“粉饰太平”。
好在这一遭没上燕人的当,三边还在手中,乾国精锐兵马还在,有了骨架子,再练就出几支精锐来,断不可让燕人再有这般南下如入无人之境的之耻!
棋盘胜负,且看日后施为吧。
数日后,一道来自乾国东北方向的消息传来。
惊愕住了乾国朝堂上下,
燕人镇北侯靖南侯率二十万铁骑入南门关,自晋军背后杀出,赫连家家主战死,闻人家家主被俘,晋国六十万大军,死伤泰半,弃械投降者数以万计。
当代晋皇虞慈铭亲斩闻人家家主人头,上书燕京,跪请内附。
整个晋国西半部,全入燕国版图!
司徒家派出使节向楚国求援,结果恰逢楚皇驾崩,诸位皇子开始夺位!
那一夜,
暴怒的赵官家持剑砸碎了觅春阁内一切瓷器,
他自以为的算计,他自认为高明果敢的反制,
到头来,
燕人这次真正南下的,只有不到六万骑!
而自己,却下令乾国三边精锐不得回防,更严令各地驻军死守不出,让燕人得以杀到上京城下!
怒火没有发泄干净,
但已然筋疲力尽地赵官家瘫软在靠椅上,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一日那位姓郑的燕使当着自己的面说的那句话:
“陛下,您没打过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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