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丽帅帐
涓奴部族长、当朝国舅、左安君、乌骨军镇大都督周仇稳坐正中帅位,他左手边下峰单设一座,正坐着本国另一重臣,绝奴部族长、权知北疆兵马事、新城军镇大都督高奴子。座下两边分立着两军将校,这两大军镇将帅齐齐聚于一帐,乃是高句丽自打开国以来都少有的事情。
会逢大捷,本该喜气洋洋,但一帐将校却大气不敢多喘一下,全都盯着跪在帐下的两个人——新城军镇右统领仲室绍拙、左统领高成演!
周仇须发花白,鹰眼勾鼻,斜睨着帐下二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听他二人互相指责。这二人这一争便是一个时辰,他六十高龄坐在帅位上竟一直腰杆笔直,便如一尊神像,让人望而生畏。
周仇嘴上不说话,是因为心里已经给这俩人定了死罪。
他一万多乌镇鹰兵千里奔袭,路途艰险,生生折去一成兵马,才抵至辽南腹心之地,却也早已粮草用尽,人困马乏。
本该先进威南休整,怎料沿途城镇都在说昌黎郡王司马白全歼镇北牙营,他虽然不信有人能够全歼镇北牙营,但高奴子没有如期攻占威南城应该是没错了。
周仇那时焦虑无比,麾下一万精锐已是强弩之末,别说攻城,但凡有一支敌军兵马前来截他,那这一万鹰兵怕是毫无还手之力。
形势至此,他只好放弃威南,更不敢耽搁须臾时间,豁出去赌上一把,一路拼命赶往三河口,万幸沿途城池戍堡也没有敌军敢来阻挡他大军。
沿途扫荡了几个小村子,搜集的粮草寥寥无几,根本不够一万兵马裹嚼,无奈只得以人肉为粮,直到现在他肚子里还反着酸水,这些怨谁?
便是眼前的这两个废物,险些陷他乌镇鹰兵于万劫不复之地!
非但没拿下威南城,竟还把镇北牙营赔了个干干净净!守卫北境数十年的国之重器,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毁于废物之手,痛杀人也!
“高督,”周仇终于开口道,“你如何看?”
“全凭左安君裁处!”高奴子站起身,沉声回道,“我左右统领无能至此,我亦难辞其咎,还请左安君一并惩处!”
“高督请坐,我自有公断。”周仇眉头微皱,高成演和仲室绍拙自然该千刀万剐,细论起来,高奴子也罪责难逃,纵使念他劳苦功高不予处死,至少也应该褫夺官爵!
但事情难便难在这里,高奴子乃是天下名将,国之柱石,又有王族血缘,更是绝奴部的首领!
那绝奴部与自己所领的涓奴部实力相差毫厘,乃是五部之一,国内首屈一指的大部族,轻易招惹不得!
况且现在用兵正紧,下一步更要直接对抗强国羯赵,国内各大部族又各怀鬼胎蠢蠢欲动,这正是要笼络人心上下同力的时候,此时阵前惩处绝奴部族长,岂非自断臂膀?
值此国运之战,同心对外乃是大局,为今之计,也只能委屈个别人了。
“仲室绍拙,尔等仲室仅乃梁貊小族,王上信你用你,不吝擢拔至一军统领,你竟狼子野心,勾结敌军,毁我劲旅,诛你一族怕是不冤!”周仇言至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高奴子闻言一怔,要说仲室绍拙兵败丧师那是不假,但何来勾结敌军一说?仲室绍拙乃是他心爱之徒,他向来喜爱信重,勾连敌军绝无可能!
仲室绍拙也是越听越惊,他自知难逃一死,也的确万死难赎,但怎么就变成了勾结敌军,还要诛族?
“冤枉!我何时勾结敌军了!”
周仇冷笑道:“那个昌黎郡王司马白是什么东西?只会飞鹰走狗的纨绔皇族,岂有本事毁我镇北牙营!威南又无强兵,区区千余乡兵,也能抗衡我国劲旅?不是你这一军统领故意害我大军,我军岂能战败!仲室绍拙,你梁貊仲室自归附我国,便一直心怀叵测,今日可算让你如愿以尝了,惜哉痛哉,我镇北牙营纵横辽东数十年,竟毁于尔等无耻小族之手!”
未待仲室绍拙辩解,周仇接着说道:“今须为我阵亡将士招讨公道,梁貊仲室一族以诛族论处,来人,即刻千里传骑丸都,诛灭仲室!高奴子察下不严,罚奉三年,高成演同罪,褫夺军职。”
仲室绍拙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转头望向高奴子,哀求道:“大都督!绝无此事,你知我报效朝廷的忠心,我绝无二心啊!”
高奴子此刻已然明白周仇用意,他是想借仲室绍拙叛变来掩盖丧师丑闻,既保全绝奴部颜面,又可借诛灭梁貊仲室来杀鸡儆猴,戒告那些趁大王亲征而真正心怀叵测的部族!
只是可惜了仲室绍拙,这个小族出身的年轻人天资卓越,已尽得自己战阵真传,又有勇有谋谦逊持稳,实乃良将胚子,可惜了!
但他反正难逃一死,也不妨再委屈他一下了!
“大都督!恩师!你知我忠心的!”见高奴子闭目不言,仲室绍拙更加心急如焚。
“左安君所言不假,”高奴子狠下心,冷冷说道,“我也想问一问,威南可有重兵精兵?你此番攻城又有汉人里应外合,既然都已进了城,如何又弄的全军覆没?那个昌黎郡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这般能耐!”
“啊!”仲室绍拙被问的哑口无言,是啊,那个昌黎郡王司马白究竟是何方神人,竟有这般能耐,说来谁信!
“的确如此,那个司马白算什么东西...”高成演死里逃生无比庆幸,待要分说两句,却被周仇和高成演凛冽的眼神逼退,嘴边之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仲室绍拙忿恨的指着高成演,愤恨问道:“那他为何不以军法处置!?”
“正是他检举你叛国通敌,若非如此,我等险些被你蒙蔽!他也算戴罪立功了,况且此败非他之责!”
“戴罪立功?”仲室绍拙气极反笑,“他放屁!叛国通敌的正是他!他若不假传敌情,乱我军心,我如何能败!”
周仇冷笑道:“笑话!成演堂堂王族子弟,怎会叛国通敌,难道就为了冤枉你吗?”
“这...”仲室绍拙顿时语塞,“他,他确实就是为了冤枉某!”
周仇瞟了高成演一眼,暗骂你老子高越就是个软骨头的卑劣小人,不成想生个儿子竟青出于蓝!若非顾忌你母族颜面,连你老子一起杀了都不解恨!他耐心用尽,吩咐左右说道:“都押下去,仲室绍拙待攻城时斩来祭旗!”
仲室绍拙哀嚎道:“尔等冤枉我!我死便死矣,为何构害我仲室一族!某死不瞑目!化为厉鬼也要纠缠你高氏不得安宁!”
周仇只是冷笑,这等诅咒他听的多了,全当笑谈!
正冷笑着,他右眼皮子忽然乱跳起来,愈加不耐烦:“押下去!”
“报!”
恰巧令兵前来帅帐传信。
“何事?”
“营外有一汉人,自称晋国使者,要见大帅!”
周仇捋了捋胡须,意味悠长说道:“晋国使者?来的倒真是巧,不是假的吧?来人姓谁名何,可有晋国关防?”
令兵回道:“来者单身一人两手空空,并无关防,他说他是昌黎郡王司马白!”
“咳!咳!”周仇呛的一阵干咳,厉声问道,“你再说一遍,是谁?!”
“司马白!”
这三个字顿时便让帅帐炸了锅,一时间群情激愤,仲室绍拙若不是被绑着,怕已拔刀冲出营外砍了司马白!
高奴子也强抑心中冲动,咬牙切齿道:“老夫一生心血尽毁他手,恳请左安君务必将此人交我处置。”
周仇惊讶无比,难以置信道:“某活了一辈子,才知世上竟还有这等便宜事!来人,刀斧手帐前伺候,咱们先会一会这个司马白!”
斧槊如林,倒也不出司马白预料。
他朝帐中一站,也不行礼,只是冲正中而坐的周仇撂下一句话,傲然道:“可懂汉话?”
“放肆!”
“安敢!”
“还不跪下!”
帐中诸人见司马白猖狂倨傲,纷纷喝骂,一帐之中既有高句丽脏话也杂着汉话侮辱,近乎掀翻帐顶。
“晋国皇族都如你这般不懂礼仪么?”周仇气极反笑,操着汉话问道。
说汉话习汉字乃是高句丽贵族时尚,但凡上流人物,都以会说汉话为荣,更有佼佼者精通儒道,能吟诗作赋,周仇高奴子等人自然不会例外。
周仇虽然也打探过司马白情况,但待到亲眼看到这个全歼镇北牙营的晋国当朝皇叔,还是忍不住惊叹,竟如此年轻!早听说过其金白妖瞳,今日一见,方知传闻不虚,这金白两目处处透着妖邪,不过单冲他孤身闯营的胆量,倒真称得上是人中龙凤!
司马白闻言一笑,指了指帐外刀斧手,反问道:“贵国欲据辽东以抗羯赵,便是这般礼待友邦上宾么?”
“咦!友邦?”周仇倒吸一口冷气,暗道司马白真是有备而来,那区区友邦二字便挠的自己心痒难耐,若真能与大晋互为友邦,抗衡羯赵便大有胜算。
“我国与你晋国何时成了友邦!”高奴子冷笑道,“你所来为何,早早把话说清,也可早点去投胎!”
司马白淡淡回道:“我自然不是来送死的。”
“我镇北牙营将士在天之灵,怕是由不得你!”高奴子已然声色俱厉,便要起身拔剑。
周仇冷眼相观,默不作声。
司马白打量了高奴子一眼,问道:“可是新城军镇高大都督?”
高奴子已经拔出佩剑,抵上了司马白喉咙,说道:“正是,也算让你死的明白!”
“我是自己来此,你杀我只算泄私愤,可不算是立功,反倒铸成大错也未可知。”司马白也不躲闪,任由高奴子拿剑指着,竟似丝毫不担心这把剑随时会刺穿喉咙,反倒侃侃而谈,“高王亲征不日即到平郭城下,前有封抽三万大军亟需解决,后有坚城平郭待克,更有羯赵雄师虎视眈眈,贵军虽说士气正隆,却也不可不谓险象环生!”
司马白一番话说的周仇面沉如水,国运之争,险象环生,正是他做为一军主帅所深深忧虑的!
“高督,稍安勿躁。”周仇叹了口气,劝道。
司马白见高奴子依然剑指自己,又说道:“高督身为国之重将,丧精锐之师在先,坏大国之盟在后,岂不惭愧?吾若为彼,当思再立功勋,以迎王上大驾!为人臣者,当以替君王分忧为先,若只图发泄一己私愤,嘿,”司马白顿了顿,伸手将颈上利剑轻轻拨开,笑道,“吾窃以为,不甚妥当。”
“高督,这非是待客之道。”周仇已经略带严厉,又吩咐左右道,“与大晋皇叔看坐。”
周仇此言一出,满帐皆惊,这个汉人少年呜噜噜的说了什么,竟得左安君礼遇?
再一看,刚刚还恨不能生撕司马白的高奴子,竟也收剑回鞘,坐回座上一言不发。
司马白冲周仇和高奴子行了一礼,说道:“我有两事,需先和左安君商议。”
“殿下但讲无妨。”
“一,可否撤去刀斧手,我瞧着心惊。”
“自然。”
“二,请屏退左右,我之所言,还是守密为好。”司马白认真说道。
周仇点头道:“高督请安坐,其余人等,退下。”
“大帅不可!”
“这人若有歹心,岂不危险?”
“若以郡王之尊行刺客之事,丢的是他大晋朝廷的脸面!都退下!”周仇冷哼一声,指着仲室绍拙说道,“还有这个人,怎么还在这!”
司马白这才仔细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仲室绍拙,这一看不要紧,立时认出了这人,便连旁边站着的高成演也认了出来。
仲室绍拙看向司马白,心中暗叹一声,此人仅凭三言两语竟由死仇变成了上宾,果然有真本事,败于他不算亏了!只恨奸贼当道,陷害忠良!高家王族欺人太甚!想至全族被诛,仲室绍拙心头怒火忍不住烧了起来,竟说我勾结敌军,敌军统帅便在此处,究竟是谁在勾结!
“周仇奸贼,我梁貊仲室便是化作厉鬼,也要找你高氏一族索命!”仲室绍拙又是一声高喝诅咒!
周仇瞥了仲室绍拙一眼,冷哼一声:“就凭你们?押下去!”
司马白心里诧异,暗暗留了心思,瞧眼前这样子,似乎是有罪的平安,尽职的有罪啊!
高句丽诸将鱼贯退出帅帐,帐内只余三人,司马白缓缓说道:“若论兵强马壮,慕容鲜卑区区小部,远远不如段氏鲜卑和宇文鲜卑,更无法与贵国相提并论,但何以能屡抗你等兵锋?无他,我自周岁跨海来辽,至今一十六载,十六年来,大晋货船不绝海上,年年襄助慕容粮草万石,军资器械更不计其数,否则区区慕容何以于强敌环伺之地渐丰羽翼?但我大晋却不在乎辽东归属慕容鲜卑还是贵国,哪怕是封抽占着也无所谓,只要他能帮我大晋制衡羯赵!”
这话说的在理,周仇听的心中畅快,脸上却面无表情,阴冷说道:“两个老头子岁数相加,超过两甲子,还请殿下有言直讲,不要糊弄咱们。”
高奴子也冷笑两声,说道:“你此时前来,所图为何?”
“若等贵国将平郭揣入囊中再来,怕是没有诚意了,”司马白也笑了笑,继续说道,“此番前来,愿与贵国结盟,辽东归你,我大晋每年资助慕容之军资粮饷今后也尽归贵国。”
“还有这等好事!”
“只需贵国仿慕容前制,称藩,制羯!”
高奴子冷哼一声:“笑话!”
周仇却是思忖片刻,说道:“大晋乃天下正统,我等纵然称藩也不算委屈,只是...”他略微一停,一字一顿,厉声问道:“这些事情,你一个闲散王公,说的算么?!”
司马白哈哈一笑:“问的好,我有三礼相送,二位便知我说的算与不算!”
高奴子冷笑道:“哦?我还以为殿下是空口白牙而来呢!”
司马白不理高奴子嘲笑,伸出一根手指数道:“其一,平郭城中四千慕容铁骑,可与贵军两面夹击,扫平封抽三万大军!”
“笑话!慕容因何助我!”高奴子闻言大骂,“小子莫非欺我等年迈糊涂?”
司马白摇头道:“慕容鲜卑旦夕覆没,总要有人传下薪火,哪怕你觉得是卧薪尝胆也罢!营外便有一干慕容嫡系子弟,可为我用,事成之后,留辽南马石津与他们容身便可。”
高奴子喝到:“岂非养虎为患?”
司马白反问道:“焉知不是养一猎犬?”
周仇笑道:“不怕我事后反悔,斩草除根?”
“所以要与他马石津容身,我大晋粮饷军资,也只由慕容之手转交贵国!”
“好算计!晋人这些权谋制衡之术,倒真让人大开眼界!”
“为表诚意,慕容铁骑可先行出城攻击封抽,贵军观势而动即可!”
“哦?”周仇和高奴子同时动容,司马白说到这里,总算见了真章,纳上了投名状!
“倒显的我等没有诚意了。”周仇由衷笑道,只要慕容大军出城和封抽死磕,那自己便是平白得了一大便宜,不管今后承诺如何,这主动权已是牢牢握在手心了。
司马白笑了笑,继续说道:“山路艰险,想必贵国王上也是一路辛苦,这第二礼嘛,便是撤回赤山堡在大洋河与毕利河的沿途守军,让贵国王上大军可以顺畅直抵平郭,届时咱们在平郭黄土铺道以迎,岂不美哉?”
“哎呀,当真?!倘若真能如此,王上必定大悦!”司马白第二份礼一送出,便连高奴子也是由衷赞叹,他丧尽镇北牙营,正不知该如何面对王上怒火,一直忐忑不安以致食不下咽,倘若司马白真能做到以上两点,自己或还能有所交代!
司马白将二人神情纳入眼中,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勾起贼人心中欲望,剩下的便是待鱼上钩了!
他面上言笑晏晏,心中却是感慨无限,本经阴符确乃天之大道,心术揣摩分析更是直指人之天性,难怪苏秦张仪可以凭此纵横天下,拨弄乾坤于三寸之舌!
便连他自己,初窥道义,一种玩弄天下英雄于股掌间的成就感,竟也油然而生!
“不知殿下这第三道礼...”周仇忍不住问道。
司马白淡淡一笑,回道:“朝廷于荆襄屯兵十万,不日即将挥军北上,羯狗大军又岂敢久悬边陲而与你为战?!”
“哎呀!”周仇再也难抑制心中喜悦,忽然变的和眉善目,抚掌慈笑,“殿下但有所需,某自当竭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