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军士气如虹,高句丽自然一片惨淡。
高武原见平辽镇舍城不入而在外扎营,便知守军貌合神离,哪料交战首日便吃了一大闷亏,他该如何与王兄交代!
他虽然恼羞成怒,却也不得不重新审视守军。
有坚城依靠,却在城外扎营,虽不合常理,却充分利用了北侧山岭和南侧漫水的地形,将攻城大军阻在东城狭隘之地。待到王兄主力到来,堂堂十多万大军,本可四面合围,却也只能挤在区区东城一隅,白白浪费兵力上的优势,只有一面城墙能攻。而此消彼长,守军却可集中有限兵力防守一面!
高武细细推敲一番,不禁赞叹,敌帅既规避了军心不齐的芥蒂,更消弭了兵力不足的劣势,只凭这番因势利导,便是名将风范,足堪跻身天下名将之列!
难怪竟让左安君和高督同时饮恨!
他只道城中主帅乃是那个尽诛鹰兵和新城军镇的司马白,便戒告自己,那人既有雷霆手段,必得精心图谋了!
守军既成犄角之势,强攻必然折损严重,不利日后对抗羯赵大军,而自家兵力占优,大可以用车轮战耗耗守军锐气。不需半月,待到南侧河水一退,大军三面环攻,便看敌军如何疲于奔命!
有了这番重新审定,高武豁出去被髙钊责骂,强摁下胸中焦躁,定下了稳扎稳打的方略,先垒好大营,以待主力进驻。
裴山本以为高句丽大军会疯狂报复,已经做好大战准备,熟料高句丽贼却乖的像只乌龟,只是陈兵城下,竟是一副防守架势。再观其军阵之后,正热火朝天的建盖营垒,看来贼军今日是不想再打了。
裴山倒也情愿如此,尽管麾下士气正旺,却也不敢再妄开战端,能多拖一日,何乐而不为?
但他却比谁都清楚,贼军越是稳扎稳打,越是雷霆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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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五日两军相安无事,都在一边戒备,一边加固营垒,而高句丽大军更是源源不断的进驻平郭城下。
待到第六日清晨,震天的鼓号结束了连日来的沉静,十三万高句丽大军旌旗烈烈,一时间遮天蔽日,高钊王帐终于御驾平郭了。
刚过晌午,便有两万高句丽步卒出营列军叫阵。
高武也是有苦道不出,这两万人是平郭城正面所能容纳的最恰当兵力,少了不够用,多了便嫌乱!
非得打掉城下军寨,否则根本无法全力攻城!
便见两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路五千压向平郭东城,一路万五朝北进逼平辽大寨。
出乎守军意料,不论是朝北的贼兵还是压向城头的贼兵,都在弓弩射程之外压住了阵角。接着便见高句丽大营中缓缓移出了十座庞然大物,皆有平郭城高,移入城前军阵后,扎下底盘。
“井栏!”慕容彻站立平郭城头,望着扎稳底盘的庞然大物,面色一紧,失声说道。
而守在平辽镇大营的裴山也是连连苦笑,高句丽贼的确是有备而来,这等庞然大物纵使拆装成散件,一路跋山涉水运来也是大为不易,难怪高句丽主力行军缓慢了。
贼军既准备有这等攻城利器,平郭怕是更难守住!
便如裴山所料,高句丽此次以倾国之师远征,是志在必得。
每座井栏之上可容纳兵士三十人,另装有五俱床弩,除了井栏,各种攻城器械一应俱全,更有五十架投石机也陆续就位。
高钊亲手点燃了那座已经腐臭的京观,火焰冲天而起,他静静看着前方的雄城平郭:
“攻!”
自封抽和高奴子偷袭平郭以来,平郭虽然陷于险境,却一直未遭攻城。
而此刻,高句丽大军乌角连营,擂鼓震天,对峙终于结束,攻城开始了!
井栏上的巨大床弩配着五十架投石机同时发射,弩箭巨石一时间覆盖住了平郭城头。
平郭城头顿时尘土四起如幕,床弩砸碎,檑木砸散,油锅砸裂,守军血肉横飞,四处都是残尸断臂!
趁着城头弓弩被压制住,高句丽方阵中推出一辆辆架桥车,桥板横跨城墙沟壕,搭起简易的桥梁。接着便有一队队的兵士顶着盾牌,抬着云梯冲向架桥车。在弩箭和巨石的掩护下,快速穿过架桥车的桥梁,攻至平郭城下,架起云梯,口衔长刀朝城头攀爬!
而已有悍勇敌卒闯上了城头!
除了肉搏,别无他选!
后备刀营及时赶到,勉力稳住阵脚,而提前隐于城下的弓弩手也冲上城头,列于阵后张弓对射。守军在敌军第一波远攻的震慑后,都渐渐稳住心神,占着兵力优势,稳步将登城贼军赶下墙去!
司尉慕容彻亲临阵前指挥调派,他咬牙打定主意,今日便是拼光八千守军,也得将城头守住,岂能一个回合就丢了雄城平郭?!
城头压力虽然大,一时间倒也能堪堪稳住局面,但若想再照应北侧平辽镇大营,却是力所不逮了。
高句丽的攻城策略虽然简单明了,却异常见效!
以井栏和投石机为远距离压制,辅以一定强度的轮番攻城,从而牵制平郭城头的守卫,使之无法援助城下的平辽镇大营,其主攻方向则不言而喻了。
两万贼军直扑平辽镇军寨,没有了城头策援,高句丽的攻击更加顺畅,而平辽汉军只能凭寨而守,在一波波进攻中舍命防守反复拉锯。
汉军据寨而守的优势,已被贼军以车轮战抹平。
贼军胜在兵马充足,一轮进攻之后便换军再攻,连翻激战,毫不停歇,战至傍晚,已足足发起三轮攻势,强度依然不减,反观汉军,已渐露疲惫之像!
夜已降临,火把四起,火光如龙如海,照的城下恍如白昼,只闻高句丽大营呼喝震天,竟是要第四次冲锋了。
高钊御驾首日,便要夜战!
裴山一身血污,凝神而望,远处巨大的井栏和投石机便如猛兽一般无二,他眉头紧皱,再这样下去,这些猛兽必然要撕破平郭的喉咙!
非得毁了它们,才能继续守下去!
但这十座井栏上,不论床弩还是兵士都被顶部护罩保护住了,整个井栏前部也由牛皮遮护,想要远距离击毁这种庞然大物基本没有希望。只有突进到面前,或烧,或砍断基座才能毁坏。
但高句丽大军稳扎阵角,严防以待,那本是防范慕容铁骑的阵势,步卒想要突进去,痴人说梦而已!
裴山目前所能做的只有硬撑下去,能扛多久,便扛多久。平辽大寨犄角之势一日不破,高句丽便如鲠在喉不敢全力攻城。
而即使平辽镇大营被攻破,也无非转入城中,赖以坚城全力防守而已,但到那时,却再没有转圜余地了!
裴山知道惨烈守城才刚刚开始!
苦撑?
绝不能被动而守!
裴山眺望北方,殿下,若是你在,你会如何来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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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城第十日
高句丽十三万大军日以夜继,轮番攻城掠寨,一刻未停!
又是夜战!
井栏和投石车调转了方向,弩箭和巨石统统砸向平辽大寨,前营门辕已被砸断,寨墙早已稀疏破烂,却也无暇去修,箭石射程之内,谁敢露头?!
正如裴山所料,那十座井栏,五十架投石车,便如扼在平郭咽喉上的獠牙,扼的平郭喘息艰难!
大寨前营已是一片死地,遍布残尸断臂,两军将士不分彼此,尸体纵横相摞,处处血泊已连成河溪,所谓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平辽镇军龟缩于后寨一隅,只等箭石停歇,贼军来攻,便得上前肉搏!但其所凭,却也仅仅只是血肉之躯了!
“今夜再拔不掉城下军寨,本君便要借汝头颅一用了,你的脑袋悬于辕门,多少也能激励士气吧!”高武冲帐下那人扔去了令箭,“若不成功,便去陪左安君吧!”
乌骨军镇新任大都督周鹄却是攥着令箭一言不发,既不应喏,也不忤令。
高武一怔,问道:“汝是不服?当初是谁言三日拔寨,十日陷城的?这军令状可是你自己写的?!”
“非是不服!我不能替父报仇,不能与王分忧,杀我一人,我无话可说,”周鹄满是疲态,显然是多日未合过眼了,他语气一沉,竟带了祈求说道,“但仗不能这样打啊,顺兴君,儿郎们纵想杀敌,却也不是铁打的!”
“你意汉人便是铁打的了?”高武冷笑道,“汝父首级尚悬于敌寨不能瞑目,汝竟胆怯了?!”
“某恨不能生撕司马白,活剥封家父子!”周鹄怒目圆睁,却又哀叹,“我知汉人也熬不住了,但他们却有转战城内的退路,城内守军亦可随时出城接应,可我乌镇儿郎若是再拼上这一夜下来,非耗残了不可!左右也就是这一两日便能破寨,表哥,算弟弟求你,让儿郎们歇一日吧,表哥若担心停战泄了士气,实在不成,实在不成的话,可否让顺镇和京镇的弟兄们先顶一顶,他们毕竟养精蓄锐,闲看十日了!”
“嘿嘿,原来你是这个心思,”高武竟是苦笑道,“你道我是包藏祸心?排除异己?我与舅父十年肝胆相照,共辅大王,便是要借机铲除异己,也不会拿你涓奴部下手啊!”
周鹄默不作声,暗道我父既已殉国,谁知你现在打的什么主意?乌镇精兵耗光了,涓奴部还不任你王族拿捏!今个不换京顺二镇上阵,我绝不再战!我不信你高武真敢砍我,太后已丧兄在先,你便要让周家再丧子么!
“罢了,你是国朝重将,也不该瞒你的,只是想激起你绝死气势,用以迷惑守军,方才没告诉你,我岂不知乌镇不能再战?拿你两万人做个饵罢了!”
“顺兴君慎言!”周鹄立时翻脸,若不是瞅他王上亲弟的身份,哪怕是自家表哥,也得一刀砍了他!
“你差左安君远矣!”高武叹息一声,转而暴怒,“国运之战,我若行卑劣狭隘之举,有何面目去见大高句丽列祖列宗?!”
周鹄也怒道:“十日下来不停不歇,一刻不缓,有这般打仗的么!京顺二镇自然尊贵,但其余军镇便是活该送死么?!”
“若能一战而定百年国运,便是让王兄去死,他亦毫不迟疑,嘿,汝辈竟敢惜命!”高武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制止周鹄辩解,“你放心,你乌镇虽然做饵,却不必担心耗光,若听我言,反而必能立功!”
“你军既疲,平郭守军必出北门,与平辽镇夹击你镇,”高武指着战场舆图,耐心解释道,“我已从京顺二镇选拣八千精锐,五日前便遣了他们从上游绕道,潜伏平郭下游,河水渐退,已可渡河,只待你诱出平郭守军,便渡河直击西城,嘿,”
“嘿什么!”竟是周鹄一声冷哼,毫不客气的打断,“我当你有何妙计!慕容铁骑若半渡击你,京顺二镇还有命活?我等诱饵怕也要送人饱餐了!”
“亏你还知道慕容有铁骑在城!”高武却也不怒,反而笑道,“大王已得确切消息,慕容嫡系铁骑不在城内,斥候探遍方圆百里也不见其踪,怕是已经逃了!只留一城汉军守着孤城等死!”
“啊?逃了?”周鹄一怔,随即笑意展开,已经明白了高武用兵意图,“守军分兵吃我,却突遇攻城,嘿嘿,汉狗必然大慌,我却可趁乱袭取北门,东门正面再予强攻,便成三面合围之势,哈哈哈,平郭必下!”
“却也要你能装的像样,引的守军分兵才是!大军渡河所带攻城器械不全,西城守军一旦及时获援,此计便大打折扣!若顿兵城下,便又得持续苦战了!别忘了西面还趴着一头老虎!”
“表哥放心,我就当不知你这计策,全当被小人借刀杀人,非弄个力疲不逮引出守军不可!”
高武瞥了周鹄一眼:“只要打下这百年国运,小人?你骂我是小妾养的都可以!我劝你还是当心一些,我着苏蒙两镇给你压阵,随时接应你!”
“要他们做甚?!”周鹄大叫道,“有我乌镇足矣,他们若从旁掠阵,惊了守军怕是不敢出城!今夜只我乌镇去攻敌寨便可,表哥务必让他们滚远一些,万一坏了这好计策,算谁头上?”
高武叹了口气:“你可想好了,此去险着呢,万一假戏成真,平郭虽克,你乌镇上下却也殉国了!”
“为国朝百年大计,吾辈死而无憾!”周鹄决绝一诺,却又忽而一笑,“老父总骂我不成器,今夜便要老头子在天上看一看,某与他一样,都是家国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