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白见大侄女确实是笑由心生,不由得也是一暖。他两手捧着茶盏送到嘴边慢慢吹着叶沫,恰好有阳光射进窗子晒在他的脸上,竟将那煞白左瞳也烘的暖意洋洋。
“不瞒你们,我在遇见千允之前,也有一个挺喜欢的姑娘。”
司马白似乎很享受这种暖洋洋的阳光,他腼腆笑着,像极了寻常人家的小伙子,与那个鬼精鬼精的大侄女唠一唠家常,聊起了他曾经遇到过的姑娘。
三个女人都瞪圆了眼睛,谁也没料到司马白竟会谈起这种事情,到底是司马兴南脑筋转的快,乐呵呵调侃道:“倒不知与贺兰姑娘比起来,哪个漂亮?”
“只用漂亮来说她,怕是委屈她了。那姑娘幼时便生的粉妆玉琢,我还时常捉弄她,但若有别人欺负她,我必然不依,即便打不过也得寻上门干他一架。好在我朋友很多,像裴大、阿苏德,哦就是裴山将军和慕容恪将军,他们那时就已经很能打了,所以我也不太经常吃亏。”
“不太经常么?”司马兴南眉眼一垂,轻轻叹了口气。
不太经常吃亏,那就是也吃亏了。她根本无法想象,大晋元皇帝的幼子如何跟一帮胡人野娃子滚在泥土里扭扯撕打。
她忽然很佩服小叔,这种辛酸经历居然能够风轻云淡的提起来,似乎还咀嚼的有滋有味。
司马兴南其实不知道,从古至今,以质子境遇而论,始皇帝之父流落邯郸要靠吕不韦接济,吴王刘濞世子为质长安,被汉武帝用棋盘砸死,相比之下,司马白算是混的挺不错了。
“之后她一家随父外任,我再见她时,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美貌依旧,多了几分任性和英气,号称幽平第一美人。”
“那姑娘竟有如此盛名,啧啧啧,”司马兴南一声惊呼,“幽平第一美人,难怪小叔看上人家了。”
阿虞则幽幽问道:“她也喜欢殿下么?”
司马兴南瞥了她一眼:“那可未必,顶着偌大名号,心气必然不低的。”
“多年不见,她还是和我很亲近,视我如亲哥哥一般,至于有没有喜欢的层面,嘿,我倒也还有些自知之明...”
司马白见三个女人不约而同皱起眉头,知道她们是嫌自己谦虚太过,他讪讪笑着,
“那个时候我挺没出息的,又荒唐放纵,名声很不好,还有个绰号,叫做燕地三害之首,唉,和那姑娘一比较,你们就可想而知了。”
“小叔你...”
司马兴南本想说你堂堂郡王之尊,为何如此妄自菲薄,可话到嘴边猛的咽了回去。
一个常与常人在街头撕打扭扯的人,又能尊贵到哪去呢?大底也同样是个常人吧。
小叔说他从未觉的自己尊贵,这究竟是小叔之过,还是谁人之过?
司马兴南心里越发苦涩起来。
阿虞却认真说道:
“宝剑锋从磨砺出,殿下百忍成金,不逊于勾践韩信,迟早大放异彩的,那姑娘若有轻视之心,我倒觉的她也只是徒有皮囊和心气而已。”
褚妙子点着头感叹道:“虎狼穴里讨生活,能屈能伸才能活。”
她远比司马兴南和阿虞知道什么叫隐忍,望着司马白,心中不禁感叹,难怪他会怜惜我,原来也是久在虎狼窝里求活的人。同是与虎狼相处,我只能做羯人玩物,他却能驱策慕容鲜卑!
司马白听了二人之言,微不可查的一挑眉头,没料到她们竟能体贴自己的苦衷,心里大感宽慰。
可阿虞还是好奇,忍不住问道:“却不知是怎么个三害之首?”
“滔滔洪水淹我田,熊熊山火焚我林,但若妖眼绕门前,我宁不要田和林。”
此刻笑呵呵的念起这首童谣,让司马白恍如隔世。
司马白本是自黑取笑,但出乎他意外,三女没有一个跟着笑的,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仿佛已经看到司马白装疯卖傻的模样,如此英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委曲求全,阿虞竟有些心疼:“殿下何必如此自污...”
司马白一怔,连连摆着手,继续说道:
“后来我打了一些胜仗,也便帮着那姑娘渡过了一些难关。”
“那时两军鏖战,生死关头我教她带着妇孺在阵后擂鼓助威,她也不负所望,英气勃勃悍不畏死,后来慕容治下都赞她勇冠三军,巾帼不让须眉。”
威南血战,铮锣铿锵有力的擂响战鼓,城破我死的决绝呐喊,司马白至今仍声声在耳:
辽南的汉子,莫非要让妻女替尔等杀贼!
父兄若败,我等必死!
“再后来她父亲和大哥战死了,也许是患难与共的缘由,她也越发粘着我了。”
阿虞动容道:“殿下虽轻描淡写,我却只觉心惊肉跳,若让我站在两军阵前,怕是连鼓槌都拎不动的。那姑娘确也英姿飒爽,北地女人到底是豪迈,咱们南方女子就逊色很多了。”
褚妙子也叹道:“这样的世道,最是美女爱英雄,男人若是能征善战,女人自然青睐有加的。”
这番话司马白倒是有切肤之感。初战救出朔朗之后,铮锣便暗生情窦,之后涉多战死,他连战连捷,铮锣已是芳心明许,傻子都知道可足浑铮锣想做郡王妃了!
司马兴南笑呵呵问道:“那姑娘不再只拿小叔当亲哥哥了吧?”
司马白却闪过一抹嘲色,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连月大战之后,或是亏了血气,我染了寒疾一病不起,慕容家的人也不许我出门,身边只有那姑娘一个贴心人,她照顾了我许久。”
阿虞听了不无醋意,但仍拍着巴掌赞道:“好嘛,这可不就是相许终身了么,戏文里也难见这等儿女情长。”
司马兴南却听出了蹊跷,为何慕容家的人不让小叔出门?为何只有那姑娘一个贴心人照顾?
怎么听着像是被软禁了!
难道是因为...
联想到小叔突然被慕容鲜卑送回,司马兴南似乎想通了什么。
只见司马白面无表情说道:“郡主想多了。”
“怎么会呢?女人最是了解女人,殿下不信可以问问她俩。”
但司马兴南和褚妙子却都没有出声,毕竟,论心计,论察言观色,她俩远胜阿虞的。
“我病还没好,她便走了。”
阿虞疑惑道:“咦?为什么?”
“临走前说她始终当我是嫡亲哥哥一般的,就是伺候我一辈子也愿意,但是久在我处,怕慕容世子误会。”
“慕容世子?”
这下反转大出阿虞意料,她一时转不过弯来,望着司马兴南和褚妙子怔怔问道:“那姑娘是什么意思?!”
褚妙子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想这样的事情竟发生在我家殿下身上,人情世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司马兴南则冷哼一声:“傻妹妹,你还看不出来么,那美人儿另觅高枝了!”
她算是明白小叔方才为何皮笑肉不笑了,很显然,那姑娘见小叔被慕容软禁,便起了别样心思。
说到底,一时辛劳可以忍,大好年华却陪不起,尤其那种心气高的女人,最是会权衡!
“后来慕容收到天师请柬,便容我顺路回返建康,恰巧代王什翼犍求亲慕容,贺寿使团便和送亲使团一道出发,而她也一同陪往,路上对我仍是用心照料,我倒很感谢她的。”
阿虞脑筋转了好大一个弯,突然问道:“可那姑娘是去送亲的,还是贺来寿的,又或转了心性,要陪殿下去建康?”
司马兴南冷冰冰道:“或许互不妨碍吧。”
阿虞瞠目又问:“难道是相机而决?”
司马白呵呵一笑,摊了摊手,却没有回答。
可惜铮锣留在了盛乐陪伴慕容小姑姑,否则他此刻真想见见她,用现在这只白眸盯着她,问一问她是怎么想的!
褚妙子摇头叹道:“慕容使团里没听说有这般人物,看来殿下没有接她的招,做不成郡王妃,她便又回去做她的世子妃了么?”
司马兴南点头道:“必然如此了,好心机,好算计,真是入主后宫的好料子!”
“气人!”阿虞忿忿不平,“真想替殿下骂她一顿!”
“郡主仗义,司马白谢过了,可是她也没有什么错处啊,别说她一个女人,世上人谁不是如此?兵遇将,将选帅,谋士择主公,为自己做打算,能算有错吗?”
司马白静了片刻,展颜笑道,
“她父亲和大哥哥不在了,亲人只剩二哥还是个莽货,她费心权衡乃是人之常情,我丁点儿也不怨她的。”
三个女人闻言都是一阵唏嘘,都不禁扪心自问,倘若换做自己,难道不会如那姑娘一般权衡利弊么?!
“常情是无错,是以非常便弥足珍贵了,”司马白悠悠而道,“我所见之人,唯有我的千允,纯心赤诚!”
原来如此!
三女恍然大悟,总算明白司马白为何坦露真情了!
剖析利弊,谁人不会?司马白又比谁差了呢?反而比大多数人更精擅此道吧!
和亲有百利,唯有一弊:权衡无错,却最伤人心!
“一趟入蜀,她先丧母,又丧父,我若再与郡主和亲,将置她纯心于何地呢?”
言至于此,司马白冲着阿虞深深一揖:“某虽不才,也愿做个非常之人,但请郡主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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