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阳铁旅和羽林军才开始推搡,便得知了周饴之以身代罚的消息,烽阳铁旅自然羞愧难当,羽林军那边也自觉无颜,再闹下去,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两边本要怏怏散去,孰料徐霆拒收酒楼不果,便干脆又将酒楼赠给了原主,换来了一场流水席,当晚大宴了来助拳的所有将士。酒到酣处,在众人撺掇下,烽阳铁旅挑事的都尉周详竟和徐霆烧香放血,结了异性兄弟!
这场架非但没打起来,反而成就了一桩皆大欢喜的美谈,周家饴郎一夜之间誉满武昌!
另一边司马白等人所在的这座听江楼里,桓温这个西军新晋督帅即兴做东,这些大晋当代英豪们难得汇集一堂,便都放开了架子痛饮起来。
听江楼上诸人谈古说今,煮酒论英雄,时而讲道,时而演兵,兴起便击著而歌,怒来便针砭时弊,乃至破口大骂,纵意忘情。
而谈及中原沦丧,百姓罹难,司马白便将高句丽祸害辽东赤地千里、羯军大营以人为食剖肠破肚为乐、中原流民千里乞食塞外、边邑商旅无辜遭戮、萧关流营苟且偷生而不得好死、蜀中大涝民不聊生,成都一夜家家戴孝,诸般等等,从辽东到成都,这一路故国故土所见惨象,一五一十全都告于了桓温、周饴之与荀羡三人。
这三个自诩当世豪杰的武人平日只知丧国之恨,却是谁也没亲眼见过那些人间炼狱,哪怕恒温和荀羡走了一趟蜀地,在成都时也丝毫未有怜悯之心,如今才猛然省起那里也曾是大晋疆土,那些百姓也曾是大晋子民!
司马白就这样一件一件说出来,面无表情,不添油不加墨,没有文采没有顿挫,也足以让他们惊愕骇然,从痛声叱骂到默默不语,听到最后,不止他们三个,所有人包括司马白自己,一个个竟都已掩面而泣!
国破无家,覆巢无完卵,山河变色,人岂能活!?
借着酒劲,司马白挑了头,众人纷纷立下血誓,此生此身,献于苍生,用于社稷,只盼同舟共济夺回江山,不诛羯胡枉为臣,不复故土不为人!
誓罢众人齐齐放声长啸,啸声凄厉直破夜空,闻者无不动容!
折腾了整整一夜直到东方发白,司马白喝的不省人事才被抬下了酒楼,而他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时,已是次日正午,竟昏睡了整整一日。
他只觉头痛欲裂,揉着脑门自言自语:“酒乃穿肠毒药,再也不喝如此多了。”
“你可算醒了,你都口吐白沫了知道么!快把这醒酒汤喝了,尚温着呢,妙子做的,说是醒酒极管用。”
竟是贺兰千允一直守在床边,端着醒酒汤便递到了司马白嘴边,一边喂着他喝下,一边白了他一眼,
“男人喝醉懊悔说戒酒,便如女人生孩子时发誓再也不生,你只要别今晚接着续上喝,奴就烧高香了!”
“提醒你好多回了,少来我这串门,让那帮酸道学看见了,又要说你闲话。”
其实司马白还真是盘算着晚上豁出去再战一场的,明日周饴之和桓温便要去襄阳了,如何也得送上一送,却还不知自己睡了一整日,人家大军清晨便开拔了。
千允撇着嘴,继续给司马白喂汤:“他们爱说便说,奴才不管,谁稀罕那劳什子王妃。”
在成都时她倒是谨守规矩,但差点无缘再见司马白,她是真的后怕了,索性将那些仪礼抛到了脑后。白日里毫不避讳的便进出司马白房间,除了还不敢去青楼,司马白不论去哪游玩,她一般都跟着蹭吃蹭喝。
司马白甚至怀疑这丫头如此粘人,是不是担心她郎君哪天便要横遭不测!
“是殿下醒了么?”褚妙子听到房内动静,敲了敲门,推门而入,拿着帕子递上去,“先擦擦脸吧。”
司马白冲她笑道:“这醒酒汤做的好,不妨与饴郎也送一碗,他吐的最凶。”
褚妙子摇头道:“这还惦记别人醉酒呢,殿下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么?喝酒乃是昨日的事啦,人家今晨早早的便拔营离城了。”
“啊!我竟睡了一整日么?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司马白和周饴之算是一见如故,此间一别不知何日再会,当下拍着脑袋懊恼不已,“你们也不叫醒我!”
褚妙子神情苦涩道:“唉,这样也好,倒也免了些许尴尬,殿下是否不记得自己酒后做了什么?”
司马白一怔,努力回想席间事情,确实有些放纵了,但也不碍与人送行啊,他皱眉问道:“我怎么了?”
褚妙子欲言又止,琢磨再三,终于委婉说到:“殿下走时看见一队烽阳甲骑守在酒楼门前,便近前去摸了摸那明光闪闪的具甲,摸完就啐了人家一口,啐完还一个劲的骂人家。”
“不可能!”司马白矢口否认,他哪里记得有冲人吐唾沫这样一段糗事。
“殿下醉酒,更出格的事儿也做过。”千允适时插了一刀,说完脸上却是一红,或是想到了代王大婚那晚醉酒后的旖旎。
司马白仍是不服:“我酒品就算再差,又能说出什么污言秽语?”
褚妙子叹道:“倒还真不是污言秽语,就是一句话,殿下反复吆喝,裴熊二位将军劝都劝不住!”
“唉,谁喝醉了还不是重言反复的没完没了?”司马白挠着头道,“不过我是真不记得说过什么了。”
褚妙子一字一顿告诉司马白:“一身净甲,不足克胡,衣装鲜亮,何如唱戏!”
千允手一抖,差点摔了碗,难以置信的望向郎君:“天神,你喝的是假酒么,竟醉成这般?!”
司马白更是瞠目结舌,呆了半晌才木讷道:“我竟说了那样的混账话?怕是非戒酒不可了!”
褚妙子只能安慰道:“殿下也不必太自责,男人酒后说些醉话乃是人之常情,想来周将军不会怪罪的。”
司马白叹着气,已隐隐有了印象,确实是闹了那么一场,这区区十六个字真是混账至极,亏了他有个郡王之尊,否则那些烽阳甲士岂肯罢休?打上一架都算好的!
但酒后吐真言,这十六个字却也不是凭空污人的。
那等甲骑具装司马白是没少见过的,不论慕容鲜卑的铁锻子,还是辽南的河源营,当初在榆林川踹了龙腾左司大寨,更缴获了足足五千甲具,哪套甲具上不是刀箭之痕累累,触目森然?
烽阳甲士固然精悍,可常战之师的甲具怎会如此簇新?想来只一个缘由,那便是用之甚少,乃至根本未用过!
铠马甲骑供需甚巨,一骑耗费堪比十数卒,南兵纵然有战事,步卒水军足以应对,必然不肯轻易动用这种大杀器的,恐怕日常操练都屈指可数,只放在武库里保养,在声势上吓吓人罢了。
须知用军归根结底是用兵,步卒骑上马便是骑兵了么?骑兵配上弓矢便是弓骑了么?轻骑套上重甲,便能视同铠马甲骑么!?
空有杀器,却无控器之兵,此番北伐,恐成千里送人头!
一直以来,司马白之所以担忧北伐成败,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大晋军旅太缺真正的骑兵,更缺血海中百炼成钢的铁骑。一旦到了豫州平原,司马白根本不敢想象,在缺少骑兵遮护的情况下,羯赵铁骑会怎样直插大晋步阵,犁庭扫穴!
他甚至想过以麾下王营主动请缨上前线,不是他自负,这支合了辽骑、金苜蓿和牛头卫的千五铁骑,足称西军之冠!
可话说回来,今次北伐两军数十万人对垒,他若敢说少了他司马白不行,岂不成天下笑柄?而屈身庾亮之下,听凭某帅某将差遣,他又确实没有那个心胸器量,更不信任庾亮会持以公心!王营是他的命根子,要用在刀刃上一决胜负的,可不是给谁填坑的!
他只能安慰自己,都献上十船嫁妆了,也算仁至义尽了。
“殿下可醒酒了?周将军给殿下留了一封信。”裴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司马白连忙唤他进屋,拆了信,几行草字龙飞凤舞映入眼睛:
听君棒喝,心中惊惧,辗转反侧,惶恐难安,窃以庾相志大才疏,韬略煊赫然纸上谈兵,余八千甲骑若不敌羯胡,不知七万袍泽将何以自处北地!
战端已启,余心竟怯,愧为人臣,有负君望。
饴郎顿首,拜谢。
寥寥几行字力透纸背,司马白似乎已看见写信人执笔时的焦虑,他将信递给裴山,脸上已是阴云密布。
裴山阅后即焚,心知司马白所忧,却只能劝慰:“除了静待佳音,咱们无能为力的。”
司马白也自勉道:“不会有事的,在义阳打不赢可以退守樊城,樊城不保可以回师襄阳,最不济,襄阳这些年里也不是没丢过,西军伤筋动骨不妨事,只要托武昌据江陵仗汉水之险,总还有缓和的。”
裴山摇头道:“殿下未免太悲观了,不定咱们还未到建康,捷报就传来了呢?”
司马白苦笑不答,迟迟未收到石永嘉的大礼,他心里便总是一直悬着,看战局也就不自觉的朝坏处打算,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石永嘉的手段!
裴山又道:“会稽王早时也来看过殿下,见殿下熟睡便没打扰,只说明日大吉,咱们要启程去建康了,晚间庾相设宴给咱们送行,你方才醒酒,着实不能再饮,不然我便推了吧。”
“推了做甚?我只恨吃不回那十船嫁妆!”司马白不顾千允斜目,一脸决然。
注:
上少时酒浅,醉后尝啐人,自惭,屡戒酒,百回不止。——《晋书·帝纪十一·武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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