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一切都顺其自然。
阿明找到了达奇,找到了他的罪犯,虽然这个犯人换不到赏钱。
其他人在讨论着其他事——关于放哨望风的劫匪走后怎样,其他敌人会不会跟来,还有多久天亮,如何去王都。
众人围着露丝的尸首,坐在地毯上侃侃而谈。
他们陷入了“囚徒困境”,暂时算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要谈清楚。
——是走是留?
——走几个?留几个?
——走出去的,要不要回来?
——留下来的,怎么活下去?
——往南边走?还是往北?
阿明和达奇一点都不合群。他们坐在门槛上,等着“无所不能”的伍德给他们答案,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达奇先生的心态倒是挺好理解的。
伍德猜的没错,达奇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平平安安地抵达旅途的终点。
椿风镇离王都太远,露丝花了半辈子,才逃出这座冰冷又繁华的城池,代价太过昂贵。
他肩膀上的尸首太沉,有无数头野狼对它虎视眈眈。
椿风镇离地狱太近,人口普查来计算,它的人均年龄只有三十八周岁,人命一文不值。
他腰包里的火柴太轻,北境苔原上的寒风一吹就灭。
至于达奇为什么想踏上这条路,又准备在什么地方“寿终正寝”。
——他想,自己大半生都在阴暗无光的地窖里瞎折腾。他除了出生时“生得自由”,最后的结局也应该“死得随机”。
比起达奇的“地狱单程穷游”,
——阿明的想法则简单得多。
他是个浪漫主义者,从小在老师的指导下射杀罪犯为民除害,做着一场单纯又唯美的梦。
直到昨天,伍德和他说,完成任务时的愉快感,是催产素在偷偷作祟。
直到今天,伍德让他看,世上没有天生的罪犯。只有杀人的和被杀的。
直到刚才,黒德尔·阿明从这个浪漫的梦里醒来。
在梦醒时分,他和人生中的最后一位“罪犯”肩并肩,像学校里的乖宝宝那样排排坐,看着星星和月亮。
第一次,阿明试着去了解“罪犯”的生平。
“你叫什么?”
达奇说:“达奇·佩洛西。”
“你知道我是谁吗?”阿明从兜里掏出烟盒,递烟的动作很熟练。
达奇接走卷烟,摇了摇头。
“一个法外仲裁官,和我的老婆一样,有合法的杀人执照。”
阿明叹了口气,想去摸火柴。
很遗憾,他不光眼神和耳朵不好,一口烂牙早就掉光,换成了金的,除此以外他的记性也很差——他记不得了,身上所有家当都输光了,就和他浪漫的想法一样,透着醉生梦死的浪漫。
达奇摸出火柴,给仲裁官大人点烟。
嘴上的烟卷开始燃烧,阿明这才反应过来,他像是见到了新的“知己”,尽管他们才刚刚“正式见面”。
阿明问:“达奇,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达奇答:“邮差。给人送信。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除了这个姓以外,在我身上找不到任何关于‘贵族’的特征。”
“你为什么会想着……”阿明一时语塞,换了个说法:“带一具尸体回王都?在我看来简直荒谬至极,你在找死。”
达奇反问:“仲裁官大人,你连身上的枪都输掉了,哪儿来的胆子当保镖?还敢和土匪作对?你也是找死?”
阿明有些着急,他知道自己的嘴很笨,连忙解释,要做附加说明。
“我没有冒犯你或冒犯你妻子的意思,只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达奇说:“不为什么。”
阿明愣了会神。
达奇夹烟的那只手从左指到右,肢体语言非常丰富,语气却十分平静。
“以前我负责送信,这是工作,把书信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我见过两地相恋的情侣用信件维系感情,有父子用书信交代后事,每天信件的类别和用途五花八门数不胜数。或许是家书、录取通知书、服役令、情书还有遗书。
我有职业操守,不能私自去窥探别人的人生,但我能从收信人的表情和语言里,感受到他们的情感。每次抵达下一个邮箱,看见他们收信时快乐或悲伤,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像着了魔……”
阿明打断道:“伍德先生和我说,这是催产素的作用,当完成工作时,或者完成阶段性目标时,催产素可以让人快乐。”
达奇摇头:“不,不是这样。”
阿明:“不是这样?”
达奇解释道:“我会跟着他们同爱同恨。有那么一瞬间,我会觉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是我的亲身经历。情绪这种东西的传染力实在太强了。你要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自寻死路?为什么踏上这条道?为什么?”
邮差回头看了一眼妻子。他的眼神里有眷恋,有不舍,有愤怒,也有仇恨。
“这是我的工作。”
达奇将烟头弹了出去。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把寄信人和收信人紧紧相连,让他们隔空对话,感受到彼此。”
烟头在半空打着转,落在阴冷潮湿的苔原草叶里。
“在这个时候,我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盯住烟头,焰光将熄。
“我想这是有意义的,于是就去做了,死在路上也没关系,至少在旅途中,我活得真实又自在。”
达奇先生只是给自己写了一封信。信封里装着露丝,为了这封信,他愿意付出生命。
阿明想通了,他挺直了脊梁。
“谢谢你,达奇先生,你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达奇报以微笑。
“你该谢谢伍德先生,他是个大善人。”
“是的。”阿明点头附议,心有余悸:“我为了催产素和赏金险些掉进地狱,是伍德拉了我一把。”
达奇:“现在呢?”
阿明神色复杂,不一会又变得眼神坚定。
“我会擦亮眼睛,仔细聆听,如果有人需要我——哪怕是罪犯在呼救,我也会赴汤蹈火,这是我的工作,我的天职,我就是这样的人。”
对黒德尔·阿明来说。
伍德·普拉克将他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达奇·佩洛西用书信把他送回了人间。
就在这对难兄难弟抱团取暖时,围在火炉旁的兄弟们得出了一个相对安全可行的对策。
驿站里的食物和水管够,所有人躲进地窖,躲上两天再做决定。
一切都这么说好了。
如果这两天里土匪没来,说明露丝的孩子们收到了风声,已经就地解散。
如果来了,也能营造出驿站已经人去楼空的假象,就此逃过一劫。
到时候大家各奔东西,从此天各一方。
伍德还有话说——因为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也不愿意窝在地窖里将命运交给别人做决定。
他想,地窖里没有照明,不通风,也不能亮火把,更不知道时间。
——这么躲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于是伍德提出,必须要有一拨人在天亮时出去放哨,如果有机会,就向王都的卫戍部队送信。
这拨人里不能有店老板,因为店老板抵不住撬嘴费的诱惑。
也不能有“熟面孔”——比如小刀、伍德还有达里欧,在露丝妈妈露面时,这些人已经完完全全暴露在土匪的眼里。
于是乎,破晓时分。
当第一缕阳光融去苔原上的寒霜时。
驿站里只剩下了薇薇和达奇。
他们躲在草料间的水槽旁,享受着早间清新的空气,享受着或许是人生中的最后一点时光。
此时此刻,薇薇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
达奇先生问她:“你是伍德少爷的妻子吗?他就这么把你卖了?”
薇薇坚定地点了点头。
“对!”
达奇先生说:“那你赶快回去,往椿风镇跑,这条路上的土匪让狼咬死大半,你跑回去还能找到帮手。”
薇薇坚定地摇着头。
“我要和丈夫同生共死!像书里写的,要是他活下来,我却死了,这辈子他都忘不了我!”
达奇先生失了神,他能感觉到地面的震动,那是马蹄声。
——有人要来了。
手边只有两条枪,达奇先生可不会开枪。
他毫不犹豫地丢下了普拉克家的少夫人,往南边疯跑,往椿风镇跑。
草料间里只剩下薇薇。
她拦不住达奇,咬着牙,只晓得等死。
她不知道来了几个人,也不知道这些土匪会对她做什么,她只盼着自己能靠着聪明才智活下来,就算会死,也要忍着痛,别叫唤出来,要是范克里夫听见了她的叫声,那就麻烦了。
远方跑来六匹马,一共六个人。
他们身上有血,像是经过一番苦战,眼睛里失了神采,手里抱着枪。
有人对着驿站大声喊。
“妈妈!我们回来了!”
“有人给我们报信,说你不要我们了。”
“我杀了他,把他的脑袋塞进了屁股里,谁叫他只会放屁呢?我想他说的一定是假话。我还杀了好多好多不听话的兄弟。”
“妈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不要我了?你骗得我好惨......我要杀了你!”
“你在听吗?你还在房子里吗?”
没人回应他们。
他们抽出马腹旁的松脂火把,准备烧房子。
薇薇看得急了眼!那一刻她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从水槽旁爬了起来,正准备举枪。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黒德尔·阿明推开了房门。
他捂着皮帽,苔原的寒风将他的衣服吹开,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六块腹肌。
土匪们扔下火把,想端平枪。
马儿叫火焰惊得撩起了蹄子。
太阳刚刚攀上木屋房顶,刺眼的光亮瞎了匪徒的眼睛。
黒德尔·阿明拔枪,露出满嘴金牙。
一手拨弄胡琴,拇指和手腕敲出急促的鼓点。
属实是个自带BGM的男人。
他手中的枪,是伍德先生送给他的铸铁转轮手枪。
他要行使天职,不过这一次。
——没有催产素,也没有赏金。
瞄准的目标就是头颅,不需要殓官来认领尸体。
他的嘴里塞着猩红色的蕨菜,将它吞下肚子。
他轻声呢喃,和惊慌失措的马儿说。
“靓仔登场。”
扳开撞锤,扣动扳机。
手法娴熟,残忍致命。
枪口迸出死神的吐息。
“救星驾到!”
六枚子弹炸开六朵绯红的蔷薇花。
地上多了六具尸首。
弹轮在阿明大拇指的拨弄下,转了一圈又一圈,铜皮弹壳落在门廊的地板上,溅起扬尘。
他连身上的枪都输掉了,这手射术,这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就是他踏足荒原的胆量。
客人们从驿站中鱼贯而出,达里欧和小刀躲在窗户旁持枪待机——按照伍德所说,他们也不愿意坐以待毙,绝对不会放过还手的机会。
只有店铺老板躲在黑漆漆的地窖里瑟瑟发抖。
薇薇抱着枪,哭得满脸鼻涕泪。
她说:“你骗人!伍德!你个混蛋!你骗我!你明明和我说!你不会出来的!”
伍德先生捂着头,拍打着保镖的肩。
面无表情小声哔哔。
“牛逼。”
他又对妻子喊。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一句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