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徐言古是因匕首刺入胸膛而死的。
心脏这一器官被肋骨严密保护,滑腻而又具有韧度,手艺不精的人很容易出现失误。而且,这种将刀刃深深地推入自己胸膛的自杀方式,也要求自杀者具备非比寻常的决心。时常听说有人上吊自杀、割腕自杀、服药自杀等等,但很少听说有人捅刺自己心脏自杀的。
徐言古和二重身徐福的死亡看似相同,实则不同,因为后者是真的自杀。二重身徐福的自杀动机,源自于他“二重身”这一被强加的身份,但他自己又是如何期望的呢?我想,他之所以用那种痛苦的方式自杀,或许是为了向我表达某种潜在的控诉,又或许是为了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与徐言古无关。因为徐言古的自杀理由并非为了死亡,而是为了转生。
“自杀”对他而言仅仅是个中转站而已。在这一道前提之下,他必然会追求快捷的、毫无痛楚的、百分百致死的自杀方式。万一自杀失误,自己又失去了行动力,就等于是给了徐全安逃脱的机会。然而他依旧以那种方式自杀了——因为他其实并非“自杀”,而是“他杀”,凶手则是徐全安。
我很清楚,如今再讲这些,无非马后炮而已。站在之前的角度来看,徐言古之所以这样自杀,或许是因为他也想要为将死的儿子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许是因为他就是个手艺精湛又不怕痛的熟手,有的是解释。但此时结果已经相当明确了,地上激活的符阵就是不容置疑的铁证。而正如同我凭借符阵识别出了对手的真实身份,对手也凭借符阵和排除法,识别出了我的真实身份。
“我真的很意外,原来无面人是你。难怪所有人都无法推测出你的真实身份,谁又能够想到,无面人的真实身份,竟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并且断了手脚,还瞎了一只眼的学生。”他对我说,“我也从来没有设想过,原来不止是我的父亲要杀我,我的儿子要杀我,连我的孙子也要杀我。”
我默认了他的话语。无论他是否认出了我,他今晚都会死在这里。而他肯定也是同样的想法,并且同样相信自己能够杀死对手。
“你在杀死徐言古以后,冒充了他蚁之主的身份,同时接手了蚁群组织和用来伪装自己的二三流地下组织。”我接过了他之前的话,“因为蚁之主从来不露面,所以继承者要伪装也很容易。”这是他的亲信曾经也说过的话。
我继续说,“但徐盛星曾经向我说过,你对于地下组织老板这个身份相当厌恶。既然徐言古已经死去,你又为何不去追求自己的生活,反倒要继承他的位子?”
“你已经想到答案了,不是吗?徐言古留下了后手,他即使死后,也依然在摆布我的人生。”徐言古,或者说,徐全安,他的口吻相当平静,或许是因为我的真实身份,他不介意在这个关头与我多说说话,“他为了防止在夺取我的身体以后无法与亲信们相认,便提前将转生一事,透露给了自己当时的亲信们。如果我反杀徐言古一事败露,那么他的狂热信徒们就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连盛星和我的妻子也不例外。为此,我必须扮演徐言古。扮演一个冷酷、偏执、疯狂,从不吝于动用暴力,对家庭内部也采取高压姿态的形象。”
我不冷不热地说:“你的扮演相当成功。”
“但是我的人生却因此而乱套了。”他说,“从那天起,我便走入了一个可笑的矛盾。我徐全安若是想要活下去,只能作为一个不是徐全安的人而活。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违抗了父亲的愿望,到头来却必须扼杀自己,如父亲曾经所愿地活下去。在生活中,我是扮演徐全安的徐言古;在蚁群中,我是扮演徐言古的徐全安。我仿佛分裂成了两半,而无论哪一边,都不是我想要的。”
“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又为何以蚁之主的身份活到了现在?”我问,“最初接过位子的你只能随波逐流,而如今的你则已经足够强大。”
“还不够强大。徐福,我还不够强大。如今的我还无法逆流而行。我与你不同,与盛星不同。剥去蚁之主这层外皮,我仅仅是个彻头彻尾的一般人。不是什么天之使者,更不是什么强者。”他说,“在工蚁们看来,我是神秘而又恐怖的蚁之主,我在操纵着他们。但反过来说,又何尝不是工蚁们在操纵我呢?我之所以能有现在的地位,是因为工蚁们抬举我。一旦工蚁们不再抬举我,我就会立刻在地上摔个稀巴烂。所以我必须扮演他们想象中的天之使者,这样他们才会服从。若是我设法逃跑,内部的獠牙将会连同外部的利爪,一同将我撕成粉碎。”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将其握成拳头,又缓缓松开,“但是我没有死心。虽然我作为蚁之主而活的时间,甚至比我作为徐全安而活的时间还要长,但我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我不是为了成为蚁之主而出生的。”
这一刻,我却是没来由地记起了在突袭蚁群总部以前,被我和井上直人所制服的巡逻员,“你的部下们也不是为了成为所谓的工蚁而出生的。”
“或许吧。”他不置可否,“但很快,我将会从这矛盾之中挣脱而出。”
“就凭你收集而来的那些死气吗?”我反问,“你为什么要收集那么多死气?如果仅仅是为了镇压黑暗河狸装甲的灵魂印记,根本不需要那么大量的死气。”
“我做了死之石。”他说。
死之石,能够镇压灵魂的物品。而如果有这么多死气,连黑暗河狸领袖本人的灵魂也能够镇压。我立刻意识到他的企图,“你要镇压徐盛星的灵魂,继而夺走他的身体?然后以他的灵魂作为能量源,成为另类的特级灵能者?”
与此同时,更多的线索在我的脑子里集合。我想到,当初他的寿宴是在河豚大酒店顶层举办的,而他既然在那里被杀死,然后转生了,那么他肯定也是像今天一样,在楼上或楼下设置了转生体。转生体很可能不在楼下,因为楼下可能会有人经过,那就是在楼上了。顶层的楼上,就是天台。
在被无貌杀人魔杀死以前,他曾经邀请过徐盛星,与他单独前往天台促膝长谈。明明当时外面在下雨,他却宁可要求徐盛星帮自己撑伞,也不换个更加干燥的地方。照着这些条件推演下去,徐盛星在到达天台以后,将会看到被放置在天台上的转生体。
如果我是徐全安,我就会将转生体面朝下地放在地上,甚至索性做个易容。这样徐盛星就会顺势把雨伞交给坐在轮椅上的徐全安,再前去查看,同时走入符阵中。当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是常有之事,局面未必能这般顺利。徐全安大约还会有其他控制局面的手段,但更多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而在符阵激活以后,徐盛星肯定会警觉地退开。徐全安到时候又该如何将徐盛星限制在符阵里?我看着此时困住自己的结界,心里有了答案。
“这个结界,是你为徐盛星而准备的。”我说,“他之所以能够在没有灵媒的前提下,找到这处地下水道据点,是因为你故意给他留了线索?但没想到,我会带着灵媒,与徐盛星同时进入这里?”
“如果一开始没有你碍事,一切都会不同。”他说。
或许他是以为,当时与徐盛星一路参加他的寿宴的我,其实是冒牌货;而后来刺杀他的无貌杀人魔,才是真正的我。我并没有澄清这个误会,只是说:“你连他也不放过,这一点倒是与你所仇恨的徐言古如出一辙,都企图对自己的儿子出手。”
“我曾经是真心爱他的,也曾经对他说过会支援他的自由生活。只不过,原来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支援。”他沉默了下,然后说,“在我杀死亲生父亲的那天,他觉醒了灵能,从今往后,他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人生。而为了让亲信们相信我确实被徐言古占据了身体,我也不得不向他表演出想要安排他人生的样子。但是,看着他自信洋溢的面孔,不知不觉地,演技不再是演技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对你的这种自白不感兴趣。”我说。
“你当然不会感兴趣。因为你同样有着足以挣脱某些束缚的力量。”他说,“你无法理解我的煎熬。我没日没夜地关注着他,也想要像以往一样爱他,心里却止不住地想: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他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拿出了手枪,“这个念想在我心中盘旋了三十多年。起初我也犹豫过,因为那终究是我的儿子,我能够感到某些来自于血脉中的,像锁链一样的东西在羁绊着我。但到头来,那根本是幻觉而已。根本没有什么锁链。在想清楚这点以后,我便开始买人。本来以为自己会对如此折磨他者一事心生踌躇,但做起来却是意外轻松。”
“你果然是个杀人魔。”我说。
“真正杀死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你吧?”他笑了。
“我所说的‘杀人魔’,指的就是你这种以他者的恐惧,和痛苦,以及绝望为乐的人。”
“那些不过是手段罢了。”他说,“况且,如果这样说,你不也是一样?”
“所以,我以后一定也会不得好死吧。”我说,“但现在会是你先死。”
“你要如何杀我?这结界虽然对外部而言脆弱如纸,但对内部而言却是坚不可摧,特别是在经过压缩强化以后就更是如此。你即便拿出那把反灵能武器也无济于事。”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枪口,而结界则进一步地变窄,“话也说得够多了,就到这里打住吧。很遗憾,先死的人会是你。”
同时,我也用自己的血,在裤子的布料上,悄然地画下了都灵医生传授给我的,召唤无貌杀人魔的符号。
“在这里杀死你的,不是我,而是曾经被你残害的受害者们。”我对他说,“他们曾经杀了你两次。而此刻,他们即将杀死你第三次。同时,这也会是最后一次。”
“什么?”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下一瞬间,一只利爪,从后方击穿了他的胸膛。
无貌杀人魔挥动手臂,将徐全安扔到了角落。
后者奄奄一息,却尚未死去。
它并未一击杀死徐全安,这也在我的预料之内。自从知道徐全安会转生,我就意识到了,为什么它没有照怪谈和受害者们所期望的那样,让徐全安生不如死。
“你从一开始就明白他会转生吧。”我说,“过去之所以那么痛快地杀死他,是为了耗尽他的转生资源,好让他陷入绝望,我说的对吗?”
它没有说话。它当然不会说话了。它是怪物,为徐全安和我这种人带来黑暗的怪物。它只是挥动利爪,像铅球击碎窗玻璃一样,打破了困住我的结界,然后摆出攻击的姿态,沉默地搜索着我的破绽。它想要杀我。
我对它说:“现在收手,你至少可以带着他走。”
这个以消灭杀人魔为己任的杀人魔只是凝视着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我莫名地觉得,它或许是听懂了。但它根本没往徐全安的方向看。似乎比起徐全安,它更加想要消灭我。
原来如此。我心生顿悟。但是,它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它的路数早已全部被我摸清楚,无论从哪里攻击过来都会被我反击,无论怎么防御都会被我找出破绽。它已经“落伍”了,为我带来的压力,也不足以令我重新进入那个全新领域了。若是它即便如此也执意消灭我,那么我就在这里消灭它吧。
它一言不发地冲了上来。
但,只一合,我就挥动反灵能短刀,割下了它的首级。
它倒在地上,身体崩溃成了大量黑紫色光线粒子,宛如漫天火星般随风逝去。
徐全安不知何时也从角落里消失了,但地上能够看到拖行般的血迹。我捡起了他掉落在地的手枪,然后走出门,在据点的走廊上看到了他在地上爬行的背影。虽然也没有爬出去多少距离,但真亏他能够垂死挣扎到这种地步。说不定这具克隆出来的转生体是有做过某些调整的。
但他注定逃不出这里。即使不谈我,这里也还有另外一人。
徐盛星站在了徐全安的前面。
后者似乎这才看到前者的双脚,又抬头仰视,然后发出了自嘲的笑声,“这就是报应吗?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现在则将被自己的儿子所杀?”
听到这句将死之言,徐盛星微微一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孔被阴影所笼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片刻后,他这才说出了话,“难怪他直到死去也没有闭上双眼。”
徐全安在地上挣扎了下,像是想要回头看我,但受伤太重,放弃了。然后,他又重新看向了徐盛星。
“杀了我吧。”他说,“但你也早晚会遭到报应。”
徐盛星没有接话,他抬起右手,掌心现出火光。次日上午,徐全安的第二份骨灰进入了河狸市郊外陵园的墓碑下。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