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想做什么?”
在城内西街一座茶楼的二楼雅间,县尉马盖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那个带着虎面面具的人,转达了县令刘毗交代他询问的提问。
然而,对方却感觉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扭头看向底下街上那间挂着‘鲁叶共济’牌子的店铺,对马盖的质问似乎毫无在意。
“周虎……”
被无视的马盖,咬着牙低声说道:“你不想对此解释一下么?”
听到响声,戴虎面面具的那人这才转过头来,正过脸来看向马盖。
彼此凝视数息后,便让马盖心中的怒气冻结了,原本凝视对方的目光,也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飘忽。
“啊,抱歉,有点走神了。”
赵虞故意装出的沙哑嗓音,带着几分笑意从面具上传了出来:“你方才说什么?”
……装蒜?
虽然对方并未因为自己的质问而动怒,这着实让马盖松了口气,但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让对方蒙混过关,他沉着脸说道:“你不觉得贵方最近的行为过于肆无忌惮了么?先前你们弄出一个义舍来,借免费向人提供素菜素饭的名义,吸引城内百姓,趁机招揽寨众,现如今,你又叫陈祖与县衙交涉,在城南圈了一块空地建起一座工坊,用工钱引诱城内百姓……你到底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又补充了一句:“什么‘昆阳兄弟会’,那也是你的人吧?”
“啊,原来是这件事。”
赵虞端着茶碗做恍然大悟状。
旋即,他举起一根手指,笑着说道:“在解释之前,我先向马县尉提一个小意见。不是‘你’,也不是‘你们’,而是‘咱们’,你也是我方的一员,暂时拟定为‘大头目’级别,与陈祖相同级别……抱歉,寨里暂时还没有过于精细的级别分类,日后会慢慢改善的。”
“……”
马盖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堂堂昆阳县的县尉,岂会在意一座山寨的‘职衔’?——话说一帮山贼居然也弄出个什么职衔来,太可笑了吧?
当然,这话他也只敢在心底腹诽一番而已。
他长吐一口气,摇头说道:“周虎,刘公对此十分惊恐。你我都知道,你那什么‘兄弟会’,绝非像黑虎义舍那般只是小打小闹,你想笼络整个昆阳的民意,摆布民意,使其为你所用……朝廷对此有个罪名,‘笼络民意、图谋不轨’……”
赵虞笑了笑,说道:“你干脆直白点说我想造反得了。”
“……”马盖被赵虞这句话堵得垭口无言,但他凝重的神色却仿佛证明,他似乎就是这么认为的。
见此,赵虞失笑问道:“你二位不会真的那么认为吧?”
“……我不知道。”
马盖摊了摊手,很坦率地说道:“你的所作所为,还有你想做什么,刘公与我都猜不透……否则刘公也不会屡次派我前往试探。”
“呵呵。”
赵虞笑了笑,摇摇头说道:“放心吧,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会狂妄到试图整个朝廷为敌,我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想融入昆阳,以便得以生存,你可以理解为,我这是想弃暗投明……”
威胁朝廷命官作为内应,这也算是弃暗投明?
马盖瞥了一眼赵虞,很可惜,他看不到赵虞在面具后的神色,只能凭借猜测。
“真的么?”他问道。
“当然!”
赵虞摊摊手说道:“抛开彼此的立场不谈,我们确实实在做好事吧?黑虎义舍的建成,让城内那些饱一顿饥一顿的人至少能够吃饱;城南工坊的建立,将为县内提供众多的工作,城内百姓借此得到了稳定的差事,而县里的治安也随之变得更好,这难道不好么?”
对于这些,马盖无从反驳,不过他也知道,黑虎贼不会白做好事,对方肯定有更加隐秘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以透露么,你真正的目的?”马盖正色问道。
“你们两位还真是……”
赵虞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也罢,反正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你就这样转告那位惧内的刘公,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让我黑虎众在昆阳立足更稳,不至于遭到铲灭……为了达到目的,我致力于将我黑虎众与昆阳县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日后动黑虎众即是动昆阳,动昆阳即是动黑虎众,仅此而已。”
……还仅此而已?
马盖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敢苟同的表情。
他不敢想象他整个昆阳被黑虎贼捆绑在一起后会是怎样一副局面,但很可惜,他没有跟眼前这位讨价还价的资格。
点了点头,马盖站起身来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如实转告刘公的。”
说罢,他正要转身离开,却见赵虞笑着说道:“且慢。……阿静。”
“是。”
听到赵虞的示意,候立于一旁的静女从旁边的桌上取过一只木匣,双手捧着递向马盖。
“什么意思?”
马盖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看向赵虞的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快。
见此,赵虞笑着说道:“别误会,只是提前送一份喜礼而已,毕竟你也是周某的下属嘛。”
马盖没有在意那句‘下属’,他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个词:“喜礼?”
他立刻就联想到了什么,恼羞成怒般低声说道:“那不都是你等所为?!”
他在恼怒什么?
无非就是‘王氏女’一事。
前段时间,县令刘毗、县尉马盖与王氏女三人的谣言传得满城鼎沸,马盖家中还好,他妻子只是怨他没有提前与她商量,但惧内的刘毗,却与他那位凶悍的夫人闹得不可开交。
待这件事传开后,全城人都在想:啊,刘公看来是没戏了,王氏女终究还是花落马家。
别的不说,就连那王家,当前也在等着马盖上门提亲,害得马盖最近都不敢从那条街经过。
“这也是为了大局嘛,山寨会记住你的牺牲。”
赵虞站起身来,拍拍马盖的肩膀,然后将那只木匣塞到了马盖手中。
牺牲……么?
听到这番话,马盖哭笑不得,摇摇头离开了。
待马盖离开后,静女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带着几分天真问道:“马县尉是个很正直的人啊,少主为何要捉弄他呢?”
“可能是太闲了吧。”
赵虞亦摘下了脸上的面具,端着茶碗喝了一口。
的确,他最近是过于闲了。
山寨那边,在郭达、褚角、陈陌、王庆、褚燕等人的管理下,一切整齐头绪,正按部就班地巩固着山寨的防御;而县城这边,陈祖、陈才、马弘几人也很扎实地逐步渗透。
作为黑虎众如今的大首领,赵虞并不需要亲力亲为,这就使得他逐渐闲了下来,每日关注一下山寨与县城两边的进展以外,就只剩下等待消息了。
前些日子,徐奋养好伤,跟着陈陌等人回到昆阳,当时赵虞就嘱咐了他一桩事,让徐奋前往郾城,看看能否找到周家人的下落。
原本赵虞打算在取代杨通之后便寻找他的亲人,但可惜当时昆阳有章靖这个威胁,赵虞不得不带着寨众潜逃至鲁阳,在鲁阳躲了几个月。
现如今他重返昆阳,终于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寻找他的亲人。
而其中他认为最有可能找到的,便是他外祖、外婆还有两个舅舅,毕竟当初据丁鲁所说,他鲁阳乡侯府当时还有郑罗等一干侥幸活下来的忠心卫士,这些卫士在乡侯府遇难之后,立刻就跑到郾城给老夫妇二人送信,因此当梁城军后来找到郾城时,赵虞的外祖与外婆早就不知所踪了。
至于赵虞的两个舅舅,周韫与周傅,如今也是不知所踪,赵虞至今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兄弟俩的噩耗。
往好的方面想,周家人估计都躲起来了,只是不知躲在何处,且是否安全。
除此以外,赵虞也在等待着章靖的消息,看看那位章靖章将军能否替他鲁阳赵氏洗刷冤屈,又是否能找出当日陷害他赵氏的真凶。
倘若章靖找到了真凶,那他就省力多了。
基于这两方面,赵虞最近确实没什么事做。
唔……也不对。
虽说没事做,但黑虎众的发展与渗透,还是离不开赵虞提供一个大的方向。
比如才刚刚建立的兄弟会工坊。
按照赵虞的吩咐,陈才已经将黑虎义舍的事移交给了马弘,他自己则摇身一变成为了兄弟会的管事,专门负责兄弟会的建立与工坊的运作。
经营一座工坊,这可比经营一间义舍要困难得多,因为义舍不需要考虑盈利,但工坊却需要考虑盈利,否则赔上整个黑虎寨,也养不起那么多的雇工啊。
那么,究竟如何盈利呢?
或许会有人,那还不简单,生产些东西卖出去不就能赚钱了?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首先,得考虑‘市场’。
鉴于昆阳贴近南阳郡,在想到‘市场’时,赵虞的脑海中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王尚德的宛城军市,那可是一个近些年养肥了鲁阳、叶县与其他若干郡县商贾的大市场。
但如何搭上宛城军市,这就是一个问题了。
总不能赵虞亲自出面与王尚德交涉吧?
再者,工坊的制物选择,这也是一个问题。
若要与军市交易,那么最暴利的,无非就是酒水。
近两年与军市做酒水生意的商贾,那简直是赚得盆满钵满,酒水商运酒至宛城的时间,还没有宛城军队消耗的快,这生意能不赚么?只不过这些酒水商赚地再多,也没有王尚德赚地多而已。
仅看这一点,似乎做酒水生意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很遗憾,近两年国内缺粮的趋势越来越紧迫了。
据一则小道消息所说,朝廷已经在河北、山东、徐州等地下达了‘禁造酒令’,严禁将粮食酿酒,虽然昆阳这边还未收到朝廷的命令,但赵虞还是觉得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原因就在于近两年江南乱地很,据说在下邳还有一个姓赵的县尉杀死县令,将城池献给了叛军,朝廷得知后急忙抽调近地,也就是江夏的军队前往下邳镇压,也不知战况如何。
总之,酿酒这件事,估计暂时是不行了。
当然,无视朝廷的政令,私自酿酒,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昆阳县如今他说了算,问题是风险与收益不成比例,非但要花大价钱去他县购粮酿酒,还得防着有人举报,引来郡里的注意——倘若因为私下酿酒而引来颍川郡里的关注,那就真的太蠢了。
总而言之,对于这件事赵虞也是蛮头疼的,直到他注意到了城内也有‘鲁叶共济会’的商铺。
不错,昆阳作为叶县的临县,城内自然也有鲁叶共济会名下商贾开设的店铺。
方才在与马盖交谈时,马盖以为赵虞时不时看向窗外是想装蒜,但事实上还真不是,当时赵虞正在考虑,他似乎可以让兄弟会与城内的鲁叶共济会商贾搭上线。
这么一想,他顿时豁然开朗。
昆阳兄弟会没有运载货物的条件,但鲁叶共济会有啊,吕匡管辖下的鲁叶共济会,是附近诸县中实力最强劲的商贾联合,唯有汝阳的另外一支鲁叶共济会可以与其相提并论。
换而言之,昆阳兄弟会只需作为一个供应商即可。
至于供应商会不会被作为渠道的鲁叶共济会克扣……呵呵,昆阳兄弟会背后有黑虎众的影子,谅城内那些鲁叶共济会商贾也没有这个胆子。
唔,这主意不错!
赵虞越想越觉得可行,当即就派人唤来了陈才。
待等陈才从城南赶来的时候,赵虞已经写了一份传单,将其递给陈才。
然而陈才并不识字,瞪大眼睛看着传单上的内容抓耳挠腮,好不尴尬。
见此,赵虞摇了摇头,他再一次意识到,他黑虎寨想要壮大,就必须先提高寨里这些头目们的文化水平,否则连字都看不懂,怎么能办得好事?
他吩咐陈才道:“这是一份传单,你到城内找几个会写字的,让他们抄录百份,送至城内大大小小的店铺,尤其是那些挂着‘鲁叶共济’招牌的店铺,一定要送到。”
“是。”
陈才赶紧点了点头,但又忍不住问道:“不过,首领,这是做什么的呢?”
赵虞也不隐瞒,端着茶碗说道:“只是告诉他们,我兄弟会的工作承接货物的加工,比如将牛皮制成甲胄,或者打造木盾、箭矢,只要有人下单,给了定金,那咱们就做……”
“哦。”
陈才恍然大悟,旋即,他忧虑地问道:“首领,你是想跟城内的鲁叶共济会合作?可是他们会与咱们合作么?他们最恨咱们了……”
赵虞淡淡说道:“只要有利可得,商贾不会在意什么恨不恨,只要他们发现,直接从昆阳购入相同货物的成本,比从汝南、襄阳那边购入货物更低,他们就会跟咱们合作,而且是抢着跟咱们合作。”
见赵虞如此自信,陈才自然不敢质疑什么,连忙点头应下。
待陈才离开后,静女歪着头好奇问道:“少主,您怎么知道汝南、襄阳那边的价格更高呢?”
赵虞伸手捏了捏静女的鼻子,在后者皱着鼻子故作不满状时,他笑着解释道:“怎么变笨了呢?鲁叶共济会的大客户乃是宛城军市,他们从汝南、襄阳运货至宛南,需经过咱们主寨山下,从某种意义上说,定价权在我手中,所以,从昆阳购入货物,成本必然低。”
“哦哦。”
静女恍然大悟,旋即小声说道:“哪怕他们知道兄弟会的背后是黑虎寨?”
赵虞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他们越发愿意。……既降低了成本,又与我黑虎寨改善了关系,一石二鸟的事,换你是那些商贾,你会拒绝么?”
静女歪着头想了想,旋即摇了摇头:“不会。”
说罢,她由衷地称赞道:“少主真聪明。”
“那是自然。”赵虞挑了挑眉,旋即招招手道:“作为奖励,让我抱抱。”
“……”
静女的脸顿时就红了,做贼似地看了一眼门。
当日,陈才在城内找了几个在街上摆摊,靠帮人写信糊口的读书人,让这些人抄录了赵虞亲笔所写的那份传单,然后他吩咐手下,将这些传单送到城内大大小小的店铺。
包括那些挂着‘鲁叶共济’招牌的店铺,也都收到了一份传单,比如其中一家挂着‘黄氏布庄’横匾的店铺。
黄氏布庄,是叶县黄家的产业,掌柜姓黄,也是黄家的族人。
片刻前,待陈才的手下来送传单时,在店铺内打盹的黄掌柜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来捣乱呢。
市井之间,消息走动最快,黄掌柜当然知道这些人是黑虎义舍的人,尽管这些人现如今自称是什么‘昆阳兄弟会’的人。
但没有证据,连县衙的捕头都奈何不了黑虎义舍的人,黄掌柜这些生意人,自然不敢去触霉头。
假装不知得了,反正天塌下来有县衙顶着。
不过收到的这份传单,还是让黄掌柜感到十分意外,只见他捋着胡须,神色有些古怪地喃喃道:“奇了……这是要跟咱们做交易?”
说着,他吩咐在旁一名伙计道:“小六,你赶紧带着这份东西,回叶县去见大爷和二爷,骑着驴去,抓紧。”
那伙计似乎猜到了什么,睁大眼睛说道:“掌柜,那什么兄弟会的背后,是黑虎贼啊。”
“你以为我不知?”
黄掌柜瞥了一眼多嘴的伙计,抬手拍了一下后者的脑袋,没好气地骂道:“叫你去就去,少废话。”
“是、是……”
那名伙计赶紧将那份传单塞到怀中,噔噔噔跑出了店铺。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黄掌柜捋着胡须所有所思。
当晚,叶县黄氏一族本家的二子黄绍,便带着几名随从来到了昆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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