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长沙义师的下一步,不必急着攻城略地,而是应该守住现有的地盘,尽快壮大实力。正所谓欲速则不达,前江东义师就败在根基不牢,过于贪城贪地,否则以当时坐拥十余郡的江东义师,又岂会因为在山东一役中战败导致损失了三十万军队就一败千里?”
在项宣的廨房内,何璆站在屋内侃侃而谈,转述着某位周将军叫他传达给前者的原话与建议。
在赵虞看来,目前的长沙义师还不具备‘北进’的资格,单单一个汝南郡,就足够长沙义师消化一阵子了。
可莫要小看汝南郡,汝南郡治下有三十七个县城,曾经是人口超过二百五十万的大郡,堪称各郡之榜首,哪怕是今时今日的汝南郡,那也至少有二百万人口,按每户五口至八口人来算,倘若汝南郡每户人家有一名壮丁投奔长沙义师,项宣短时间内就能拉起二十万军队。
而倘若每户人家有两人投军,那就是四十万!
别说当日听到这个数字的何璆震惊了,今日就连项宣亦面露震撼之色。
“民心方面,长沙义师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见项宣面露深思之色,何璆继续转述某位周将军的原话:“这几十年来,上有晋国朝廷颁苛捐杂税,下有地方权贵兼吞百姓土地。贫者愈贫,无百亩之田、无糊口之粮;富者愈富,余财万贯、夜夜笙箫。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世道失却公正,故民生怨恨。今富者嫌贫、贫者憎富,两者矛盾锐化,故民心在于义师……”
“……”
项宣舔了一下嘴唇,继续皱着眉头听着。
见此,何璆继续说道:“既民心所向,自不缺兵源,然无粮亦不可,汝南郡虽无扼守之险要,然郡内地势平坦,便于广种粮食,若安心耕种一年,所收粮食何止四五百万?哪怕只取其中三成,亦足以长沙义师使用。……昔日江夏义师占据此郡,并未安心休养生息却急着发兵陈郡、陈留,实在最大失策。”
“……”
项宣闻言嘴唇微动,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作为昔日长沙义师的老将,项宣当然明白陈勖当时也没办法,或者说,陈勖的‘失策’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安平道的催促,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他长沙义师当时在颍川郡吃了败仗,陈勖不得已增派了援军。
否则就像眼前这家伙所说的,陈勖安安心心在汝南修养一年,拉起二十万军队,又岂会落得在梁郡、通许接二连三遭遇惨败的下场?
贪城贪地、急功近利,项宣也觉得那周虎总结地十分准确——当年其他几路义师也好,后来的江东义师也罢,不都是伤在这块么?
只因一心想着要尽快推翻晋国,不顾己方的情况,一鼓作气地打下了其实根本无法消化的地盘,而结果就是一战而溃、兵败千里。
舔了舔嘴唇,项宣忘却了方才心中的愤恨与不快,皱着眉头问道:“那周虎的意思,是叫项某在汝南休养一年?”
“周虎?”何璆眨眨眼睛,露出一脸困惑之色:“这是在下的建议,与那周虎何干?”
『……』
项宣面无表情地看着何璆。
在他看来,这何璆的‘奸细’成分都快要溢出来了,可笑这家伙居然还要做无谓的掩饰。
他懒得与何璆争辩什么,皱着眉头问道:“然,征兵二十万容易,训练兵卒也不难,可这二十万兵卒的军备……”
他心下微微一动,忽然和颜悦色地暗示何璆道:“或许,何帅知道如何从颍川郡的兵械库抢一些回来?”
『你在想什么呢?』
何璆表情古怪地看着项宣,感觉后者有些痴人说梦。
几十套、几百套倒还不算什么,几千套的话,那位周都尉若有这个想法,咬咬牙也能办到,可二十万套……那位周都尉怎么可能会答应?这不就摆明是通敌了么?
何璆无语地说道:“在下怎么可能会知道颍川郡的兵械库在何处呢?”
『……就是不肯给呗。』
方才还和颜悦色的项宣,面色再次冷了下来,看得何璆暗暗摇头苦笑——跟周都尉说得一样,这项宣,真现实。
轻咳一声,何璆建议道:“项帅可以召集汝南郡境内善于打造兵器的匠人,请他们打造兵器,在下建议不妨多打造弩具……”
“弩具?”项宣微微一愣。
“是的。”何璆正色说道:“打造刀剑枪戈需要铁矿,然汝南郡缺少这类矿石,而弩具只需木头,虽打造工艺亦较为繁琐,但至少我汝南可以大批打造,且弩具也适合防守……”
的确,弓弩历来都是守城、守地的利器。
考虑到他汝南郡要休养生息个一两年,眼下大批打造弩具,训练弩手,确实有利于抵挡王尚德与颍川那边的进攻。
问题是……
项宣闻言皱着眉头说道:“弩虽然利器,但箭矢消耗却十分巨大,一场大仗下来消耗十万支箭矢并不稀奇……”
何璆仿佛早有对策,当即笑着说道:“可以让治下的汝南百姓帮忙制造,汝南有至少二百万人口,取其中一成,每人每日制作十支箭矢,一日便可制造二百万支……至于工钱,项帅大可以分发给他们粮食。”
听到这话,项宣忽然想到了当年的昆阳之战。
尽管当年的昆阳之战他并未参与,但他曾听刘德等人提及过,也知道那场仗的转折点,便是他长沙义师攻破昆阳后于城内展开的巷战。
那时的周虎,发动了整个昆阳县的人在抵抗他们,据说当时全城的妇孺老幼都在尽可能地帮助守城的士卒,替他们烧饭补甲、照顾伤员,更重要是,这些妇孺老幼还制作了许许多多的箭矢,是故昆阳卒才能毫无顾虑地用弩矢射杀他义师的士卒。
『这招妙啊……』
项宣心下暗暗想道。
毕竟,就算是出于争取民心的考虑,他也不会坐视汝南郡的百姓饿死,哪怕是心中觉得有点亏,也必然会发给他们粮食,而那周虎却建议他用粮食‘雇佣’整个汝南郡的百姓替他长沙义师制造弩矢,这岂非是一石二鸟的妙计么?——汝南的百姓得到了粮食,人心愈发稳定;而他长沙义师也不必白白付出粮食,得到了稳定而持续的箭矢来源。
『难怪那周虎建议我多打造弩具……』
尽管心中不甘,但项宣不得不承认,那个该死的家伙考虑地真的仔细,简直滴水不漏。
思忖半晌,项宣满脸凝重地问何璆道:“那他可说……不,依你之见,我长沙义师几时可以踏出汝南?”
见项宣改口,何璆莫名地笑了一下,旋即正色说道:“最起码要有足以击败南阳、颍川其中一方的实力。”
“……”
项宣长长吐了口气。
不得不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现如今来说,他长沙义师挡住王尚德麾下的南阳军勉勉强强,毕竟防守方有一定的优势,但倘若对手是颍川军,说实话哪怕是刨除了那周虎,项宣心里也没什么把握。
毕竟当年可是有那么多他义师的将领投诚了颍川,不说其他人,单单一个周贡,项宣想要击败对方就没那么容易。
于是他心底已经把颍川给排除了,选择了“击败王尚德、‘惊’退颍川军”这条途径——他相信,一旦他击败了王尚德,颍川郡肯定会被‘惊退’的,否则那周虎在搞什么?
不过……
『那周虎到底在做什么呢?他不是晋国的官员么?不是那陈太师的义子么?他为何要暗助我?』
项宣抬头深深看着何璆。
平心而论,他事到如今仍对那周虎抱持深深的戒心,但同时他也不能否认,那周虎假借何璆之口转达给他的建议,足可谓是金玉良言,是对他长沙义师极大有利的建议,即便他不忿那周虎似乎试图暗暗摆布他,却也不憋着心火接受对方的建议。
那么问题就来了,那周虎为何要暗助他?
究竟是那家伙其实深藏祸心,亦或那家伙其实也不满晋国?——仔细想想,这倒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那周虎是山贼出身,对晋国应该本身就没有多少忠诚……
可他家伙又是那位陈太师的义子,这……
项宣越想越感觉混乱。
心烦意乱之下,他忽然盯着何顺看了半晌,旋即用严肃的语气问道:“何璆,项某可以信任你,信任你南阳义师么?”
可能是没想到项宣会有这一出,何璆微微一愣,旋即他端正神色,朝天竖起三根手指,对天起誓道:“项帅完全可以信任我,可以信任我南阳义师,何璆与我南阳义师,将会是项帅坚定不移的同盟,除非项帅他日遭晋军击败,获胜无望,否则,我何璆与我麾下南阳义师,绝不会背弃项帅!……若有违背,神人共戮!”
“……”
项宣的眼眸中闪过几丝惊讶。
他也没想到何璆竟然会如此郑重地对天起誓,甚至于把誓言说得如此‘直白’。
不得不说,这直白的誓言,反而让项宣相信了几分。
『看来这何璆,或者说南阳义师,其实仍抱着推翻晋国的想法……这是否意味着,其实那周虎也……』
想到这里,项宣忽然心生莫名的激动。
倘若那周虎其实也暗中支持他义师推翻晋国的远志,那可就……那可就……
项宣激动地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了,他舔舔嘴唇问道:“周虎……莫非也支持我义师的起义?”
“周虎?”何璆当即一脸困惑地回答道:“他是晋国的将领,怎么会支持我义师呢?他是咱们的敌人啊,项帅,您怎么会说这等胡话呢?”
『……』
项宣满心的激动顿时化为愤懑,他用死寂一般的眼神盯着何璆半响,旋即冷冷说道:“何帅还有什么指教么?若是无事,不如先下去歇息。”
“是。”何璆也不在意项宣的态度,一脸轻松地告辞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项宣环抱双臂,长长吐了一口恶气,冷冷骂了一句:“嘴巴还真硬!”
他骂的当然是何璆——你说你一身‘奸细’的味道都要溢出来了,居然还死咬着与那周虎毫无干系。
可气的是,他项宣还真拿这何璆丝毫没有办法。
『虽然这厮死活不肯承认,但从他透露的话可以断定,那周虎对我长沙义师并无恶意,否则此刻他与王尚德联手,对我长沙义师前后夹击,我方肯定招架不住。尽管不知那周虎的真正意图,但这终归也是一桩幸事……至于那何璆方才的起誓,这家伙说得那般直白,应该也可以相信……』
靠坐在椅子上,项宣闭着双目沉思着。
根据他多番试探,他感觉那何璆除了隐瞒其与周虎的关系外,其余应该还是可以信赖的。
而那周虎……
项宣亦敏锐地感觉到,那周虎仿佛希望他义师能成事,应该也可以信任……
话说回来,就算他怀疑那周虎也无济于事,毕竟现如今他长沙义师的存活与否,就在人家的一念之间,哪怕心中再有不甘,他也只能乖乖按照对方说的做。
想要双方平等谈话,等他日他拉起二十万大军再说吧——介时他有的是时间再与那周虎好好谈论这件事。
鉴于不相信那周虎只有死路一条,项宣的心中自然再无迷茫。
他当即派人请来刘德,与他商议何璆提出的种种策略。
“采取守势、休养生息?”
在听完项宣的讲述后,刘德亦有些惊讶,他以为项宣会立刻攻取沛郡、睢阳什么的。
对此,项宣干脆用何璆转达的原话来做解释:“我义师根基不牢,应当固守阵地,致力于壮大自身,不宜过多贪城贪地。周虎不过一个颍川郡,县二十,人口百五十万上下;王尚德虽占南阳、南郡二郡,但南郡百姓不会为他所用,他手下也不过一个南阳郡,县三十六,人口亦在百五万左右……考虑到这些年南阳郡灾祸不断,其治下人口怕是要更少。而我长沙义师,现如今坐拥长沙、江夏、汝南三郡,单汝南郡就有二百万人口,而江夏、长沙二郡加起来也有七八十万,就算双方休养生息,我三郡近三百万人口,还怕他两个百五十万人口的郡?”
“呃……”刘德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他发愣之际,却见项宣又兴致勃勃地说道:“总而言之,先于汝南休养生息一年,将我军兵力扩增至二十万,期间伺机而动,若能拿下沛郡,则我方更添胜势……沛郡亦是大郡,有三十七个县,人口超过二百万,拿下这一郡,足以抵六七个陈郡……”
听闻此言,刘德张张嘴,旋即却又闭上了。
他感觉今日项宣看待问题的角度有点新奇。
人口?
这是什么衡量标准?
可仔细想想,他又感觉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或许就连项宣本人也没有意识到,在听过何璆所转达的那一番话,他看待问题的角度与眼光,相较昔日大有提升。
就连与他同期的长沙义师大将刘德也跟不上了。
b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