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的最北端,西海郡。
陇州已是边地,西海郡更是陇州北部的边地,其东、西、南俱是横亘数百里的大漠,唯处在弱水两条支流间的狭窄地域、以及北边居延泽的沿岸,乃有绿洲。是以,西海郡虽是从前代秦朝起就设立为郡了,然直到现今,其属县仍还有只有一个,便是西海县了。县中的人口且少。
尽管人少,辖地也,却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
正因了其三面都是大漠,只有一条弱水通向陇州的腹地,故而,数百年前的秦与匈奴、现下的定西与柔然,就都是谁占据了此地,谁就占据了陇州北部的战争主动权。拿现下讲,若是柔然占据了此地,那么柔然随时都能顺弱水而下,侵扰陇州的腹地;而若是定西占据了此地,则这里就能成为定西北部的定海神针,或言之为桥头堡,便可把柔然的侵略阻击於此。
故此,自有定西以来,凡是被派驻於西海郡的,无不是定西的一等战将。
之前是北宫越,现在是索恭。
却那北宫越,因得了莘迩的赏识,而被莘迩调到阴平郡,既得了升迁,又总算离开了这片条件艰苦、年年与柔然打仗的黄沙覆盖之所,本来他是挺高兴的,可现在陇西郡失陷,秦州告急,阴平郡岌岌可危,不知比起当年在西海郡,又是孰优孰劣?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说北宫越,就在氾宽“倒莘”失败,被逐出朝堂后的第五天,这道消息传到了西海郡府。
随着这道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一道北边居延泽畔的岗哨送来的一道紧急军报。
军报的内容是:在居延泽的北岸三二十里处,发现了柔然的大股骑兵,探得其主将是温石兰。
才任西海太守不久的索恭,马上请氾丹赶来府中,商议此事。
氾丹现下只有一个“广威将军”的四品官衔,没有别的职务,他知道索恭与莘迩亲近,因是自被莘迩打发到西海郡以后,他就一直都在县外的本部营中住宿,基本不怎么进城。
应索恭的邀请,氾丹於这天下午,来了城中。
到的郡府,索恭很客气地在府门口迎接他。
两下见礼罢了,共入堂中。
索恭与氾丹分宾主落座,两人各有几个幕僚陪坐左右。
索恭把军报亲手交给氾丹,说道:“氾将军,新得的军报,温石兰引柔然骑兵约五千余骑,出现於泽北三十里许处。看样子,至多三两日,他就会进袭我西海郡了。将军对此有何方略?”
氾丹看罢军报,说道:“我奉旨领兵来西海的时候,旨意里说的明白,西海郡的一应军务,悉由索将军为主,我只是佐助而已。将军远戍西域多年,不堕我定西国威,堪称知兵善战,想来将军应是已有对策。将军但请吩咐,我遵令就是。”
索恭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氾将军,西海郡就这么大地方,朝廷指派了你我两人镇守,那遇到虏情,自是该你我商议着来办,什么‘为主’、‘佐助’的,咱俩之间不讲这些!”
氾丹默然了会儿,慢慢地将手中的军报叠好,端端正正地放到榻前的案上,然后抬起眼皮,瞅着索恭,说道:“索将军,我是个直性子的人。”
索恭说道“是,是,将军生性耿直,所以我才觉与将军意气相投!咱俩都是这样的人。”
氾丹不理会他的套近乎,直接说道:“将军是不是担忧我会因为家君被朝廷黜为白身,而心生不满,怨恨征虏将军,以致会在此次迎击柔然的战中,消极怠慢,贻误军事?”
索恭笑容不变,说道:“氾将军这说的是哪里话?咱们定西朝野,谁不知氾将军是出了名的忠亮之臣!我绝无如此担忧!”
氾丹板着脸,严肃地说道:“索将军,我不与你绕弯子。不提家君蒙冤受屈,被征虏陷害黜免,只说征虏将军仗其兵马,跋扈朝中,侮辱衣冠,擅杀宗室,只要丹在朝一日,我就与他势不两立!然此我定西内部之朝事也,柔然来侵,则是我定西之外患也。我断不会因为我与征虏的矛盾而耽误、影响到了今次迎击柔然之战。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的话就是这样。”
索恭伸出大拇指,赞道:“氾将军当真是忠贞亮节之臣!一心为国,我佩服佩服!”
氾丹岂会不因父亲的被贬出朝去而感到愤恚?然他适才所言也是他的真心话。他没心情去听索恭的奉承,只管顺着自己的话,直言直语地说道:“将军有何方略部署,便请吩咐罢。”
索恭确是已有迎战的部署,便把自己的构想说出:“柔然去年才败於虏魏与拓跋鲜卑的联兵,元气大伤,以是此回侵我西海郡的兵马,只有五千余骑。氾将军,你我两部合兵,计三千余步骑,虽是不如温石兰部兵多,但我军装备精良,足以一敌十,故是,我并不担心咱们能否守住西海郡。我现下唯一考虑的是,咱们能不能把温石兰部全歼!”
氾丹说道:“全歼?”问索恭,说道,“如何全歼?”
索恭说道:“我与将军两部,合在一起,计有步卒总共两千人,骑兵千人。我意劳将军率步卒守御西海县城;我亲率骑兵,出城而西,越过大漠,绕至泽之北岸,择地潜伏。待温石兰攻我县城的时候,我从其后突进奔袭之。如此将军与我里应外合,或能将温石兰部全歼於弱水河边!……将军以为可否?”
氾丹蹙眉说道:“柔然骑兵虽不仅我定西骑兵精锐,然亦五千余骑,温石兰且是柔然之名将,我与他是交过手的,此人确然不俗,将军只引千骑,如是贸然攻击其后的话,万一战败,如何是好?”
索恭笑道:“我所率之主力只有千骑,但当我突袭之际,却非仅此千骑矣!”
“将军是说?”
“我会召大泽周边的胡牧为用,怎么说,也能召到三二千骑可用之胡吧!”
氾丹忖思片刻,说道:“如能召三二千骑的胡牧为用,将军此策倒是可行了。”
索恭听他不反对自己的计划,便就起身,冲氾丹行了一揖,说道:“那西海县城就托付於将军了!事不宜迟,我明天就领骑兵出城!”
索恭於出城之前,先与氾丹联名上书朝中,把柔然来犯和索恭的应战部署,一并报与督府。索恭并有密信一道,遣骑给莘迩送了去。
……
接到索恭密信的时候,莘迩刚刚引兵到达武始郡。
看完了索恭的信,知道了氾丹对索恭说的那些话,莘迩不觉慨叹说道:“阿恭忠而无私,索恭胆壮敢出奇,有此二恭在西海,柔然无忧。”
柔然无忧,秦州很忧。
三日前,还没有抵至武始郡的时候,莘迩於行军的路上接连接到了两道秦州方面的军报。
一道是武都太守张道崇发来的。
陇西郡失陷以后,孟朗率领秦兵的主力,与冉僧奴等合兵,转攻武都郡的郡治下辩县。
张道崇、李亮兵微将寡,抵挡不住。
李亮又提出夜斫秦营,以望能够暂时遏住秦军的攻势,然而他的这一次夜斫,与上次一样,仍是宣告失败,非只无功而返,还又损失了百余的精锐战士。
两人没有办法,只好学麴球,突围而出,本来也是想撤到阴平郡的,却撤退的道路被秦兵阻断,无奈之下,二人只得所余之不到千人的兵马上了仇池山。
这仇池山是此前冉兴的发源之地,山势险要,只有一路可通到山顶,而山顶是块约百顷大小的平地,——兴国的王室冉氏最早号称百顷王,此之百顷即由此而来,山顶上,地出泉水,土地肥沃,足可自耕自足。以往的历年中,凡遇到如匈奴秦国、蜀中李氏等外敌入侵,冉氏不是对手之时,他们往往就会撤到仇池山上,凭其险隘,拖到敌人精疲力尽,之后或者主动进攻,或者等到敌人自己撤退,他们再下山收复失地。这本是冉氏此前保存“火种”的不二良策,现如今,却被张道崇、李亮学了去,反过来,倒是叫孟朗、冉僧奴等陷入为难境地了。
为难归为难,武都全境失陷,独存一个仇池山的状况,却还是定西落於了绝对的下风。
另一道军报是已到阴平郡的麴球发来的。
张道崇、李亮被迫上山以后,武都基本已被秦兵占据,孟朗所部的秦兵大部队,又开始向南进发,进攻阴平郡。
阴平郡和武都郡一样,境内多山。此郡的辖地呈西北、东南的走向,西北到东南,长三百七八十里,东北到西南,最宽处二百多里,窄处亦有百十里,但在这么一块方圆不小的地区内,却拢共只有两个辖县,其西部的大片区域,主要是层峦叠嶂的岷山山脉,唯有的那两个县都在东南部,一个是白水北岸的阴平县,一个是阴平县南边约六十多里的平武县。
这就造成了当秦兵大举进犯的时候,阴平、平武两县,特别是处在北部前沿,与武都郡接壤的阴平县,就很容易受到秦兵的集火攻击。
虽是秦兵还没有展开大规模的攻势,可麴球、北宫越、王舒望等承受的压力已是相当的大了。
这是麴球军报中不利的一面,也有有利的。
有利的一面就是:风闻进攻阴平郡的秦军主将是蒲獾孙,至於孟朗,他似乎已经离开了秦州,带着两万秦兵的精锐,赶去了河东郡与蒲茂会师。
麴球分析孟朗丢下阴平不打,改去河东郡的原因,猜测应是出於两点。
一则,是因为陇西、武都已下,孟朗或许认为秦州的局面大体已定。
二来,更主要的,应该是因为魏国与贺浑邪两边的战事越打越激烈,贺浑邪攻势凶猛,为了保住兖州这个邺城的东部屏障,魏国不得不把西部的驻兵调了一些过去,亦即是说,魏国的西部边界暂时出现了兵力较为空虚的局面,所以,为了抓住这个有利的战机,孟朗不再继续待在秦州,耽误时间。
武都、阴平危急如火,莘迩没有多把心思放在西海郡,索恭的密信,他只看了一遍,就将之放到一边,重新拿起阴平、武都送来的两道军报,再又细细地看了几遍。
宽敞的帐内,外头的春光洒入进来。
莘迩的脸上神情凝重。
不管孟朗是不是已经离开,被孟朗留在陇西郡驻守的两万余秦兵,却是扼守险要,实打实地挡在了莘迩所部的前头。却是说了,孟朗此次所率攻打秦州的步骑总计是四五万步骑,他带走了两万,留戍武都郡、围攻仇池山的,少说也得近万,蒲獾孙带之攻打阴平郡的,则按麴球的估算,约有万余众,这不就已经四万来步骑么?怎么陇西郡还有两万余的秦兵?多出来的秦兵是哪里来的?是孟朗临时从南安、天水等郡的阿敦、侯年等氐、羌、鲜卑各部召来的。
这些从胡部召来的士兵虽称不上精卒,可就像居延泽岸边的胡牧们一样,却也是具有一定战斗力的,不能以寻常的杂兵看待。
如何才能尽快、尽速地突破当面陇西郡的秦兵堵截,收复陇西、驰援阴平,反攻武都?
莘迩思之良久,传令帐外,叫召曹斐等人来议。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