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乔听完莘迩的话,理所当然,瞠目结舌之下,第三次发出“啊”之一声。
莘迩笑道:“怎么?老傅,你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为我办下此事么?”
傅乔说道:“明公,非是下官……”
“既然你不是不愿帮我这个忙,那别的话就不用再说了。老傅,你打算怎么帮我这个忙?”
傅乔说道:“明公,下官……”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重任交给你的比较仓促,你一定是还没有想出具体的办法。不要紧,老傅,我来教你。早则三天,迟则五日,我就能把这篇《持久论》写好,我写好之后,你先细细读阅,哪里不懂的,随时问我。你天资聪明,以我料之,至多两天,你就能把我此篇《持久论》的精髓领悟通彻。到的这时,你便可以把那些‘主守不主战’的谷阴士流们,统统请到你的家中,与他们进行辩驳了。……老傅,你与他们是朋友,他们的观点,你都很了解,可谓是知己知彼,我相信以你的才智、你的辩才,你是一定能为我把他们全都说服的!”
傅乔说道:“明公……”
“老傅,我就等着摆酒给你庆功了!如我适才所言,舆论亦是战场,你帮我打赢此仗,待至上郡的战事告一段落,论功之际,卿之功劳,不在千里、张韶之下矣!”
傅乔张口结舌:“……”
“老傅,你这会儿心中,是不是在骂我啊?”
傅乔总算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他说道:“下官怎敢!”
莘迩再次叹了口气,诚挚地说道:“骂我也是正常。老傅啊,我这的确是有点赶鸭子上架,不顾你的心意,强迫你为我来办此事。可是老傅,我望你能理解我,我这实在也是迫不得已。
“舆论的重要性,不需我与你讲,你作为清谈的领袖,对此自早是十分清楚。你们这些坐而论道的名士们,若论手中之权,可能不及景桓、长龄诸君,但朝廷每有政策出来,或每有择贤授职,你们这些名士们,无不评头论足,而你们的每条评论,又都无不被谷阴、乃至我定西全国的士流和泮宫、郡县的学生们尊为圭臬,直白点说吧,君等在国内的影响委实甚大!
“就是往常,我对君等的舆论尚且极其重视,况乎当此蒲秦将灭慕容氏,就要独霸北地,而摆在我定西面前的,即是底下来该如何应对此变才是上策之关头?咱们谷阴城中的舆论导向就更重要了,我是万万不能置之不理的!
“而要想使当下消沉、低调的舆论,变之为积极进取,至少不再是一提到氐秦,彼等就畏之如虎,使老傅你的那些操持舆论的朋友们即使不能成为我的助力,也不能成为我的阻力,景桓、长龄他们显是无此能力的,只有你,老傅,只有你才最适合为我出马,改变他们的观点!
“老傅,我也是无可奈何,这才只能把此重任托付给你的啊!老傅,如果说千里所在之秦州、张韶所在之朔方,是我定西敌对氐秦的第一道战线的话,这舆论之战,就是我定西敌对氐秦的第二道战线!老傅,你当以舌做剑,可千万不要令我失望,务必要为我解此后顾之忧啊!”
傅乔张开嘴,又闭上嘴,连着开闭嘴了好几次,竟是无言。
“老傅,我知你的观点,与你的那些朋友们大差不差,你和他们相似,现在也是认为,当下我定西应当暂避氐秦之锋,正你所谓之‘尺蠖之屈’也,也就是说,你亦是消极、低调中的一员,甚至可以说,你还是他们中的主将。那么,既然你本身就不赞同於此时再进攻氐秦,现下我将‘解决非议’的此任给你,你是不是不太能接受?”
傅乔说道:“明公,下官不是不能接受。”
“那是什么?”
傅乔老实说道:“下官只是不知,该怎么去说服他们?扭转他们的观点?”
“我不是已经说了么?不会让你赤手空拳上战场的。等你把我的《持久论》读透彻之后,你就知道你该怎么去说他们,去扭转他们的观点了。”
傅乔说道:“可是明公……”
“我知道,我知道。你本身的观点还未扭转,你固是不免因此为难。这也不打紧,我再教你个办法。”
傅乔说道:“明公的办法必然高明,敢请明公教乔,是何良策?”
莘迩下榻到地,走到傅乔榻边,按住想要起身的他,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你读完《持久论》后,若是观点转变,就此能够理解了为何我定西不能对氐秦全然采取守势,就执行我这个叫你扭转、引领王城舆论的命令;要是仍然不能理解,你就在执行中理解。”
傅乔哑然。
莘迩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傅啊,这个重任,我就交给你了!”瞧了瞧堂外夜色,笑道,“夜快二更了,我还有别的事要与景桓、长龄商议,就不多留你了,你先回家去罢。”
傅乔不懂军事,莘迩召他来参与这次军议的目的,却是被黄荣猜中了,正是为了用他解决现下和将来王城的“非议”舆论,而莘迩才把他召来的。现在任务已然发下,傅乔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堂上了。得了莘迩的“送客”,傅乔起身来,应诺行揖,随之,失魂落魄地去了。
望着其高一脚、低一脚,离去的身影,黄荣略带担心,说道:“明公,王城的舆论可不是小问题啊,傅公能够为明公解决此事么?”
莘迩回到榻上坐下,喝了口水,笑着说道:“放心吧,景桓。我对老傅还是了解的。他虽无政干实才,胜在本分厚道,却亦非夸夸其谈的无能之士可比。从在猪野泽时,便凡是我委托给他的事情,他都能尽心尽力,帮我办好。这件事,他也一定能为我办好的。”
“但是明公,瞧他离去时,魂不守舍的样子,下官还是担心啊。”
莘迩不担心,说道:“你担心,是不够理解他。咱们不说这个了。”顾盼堂中,看了看黄荣,又看了看张龟,收起笑容,神情转为严肃,莘迩接着说道,“景桓、长龄,我今日请你两人来,不仅是为了千里的这道上书,还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我要与你两人商议。”
黄荣、张龟俱皆肃容,齐声说道:“请明公示下。”
“这件更加重要的事,就是……”莘迩顿了一下,黄荣、张龟屏气凝神,静静等待倾听,很快,听到莘迩说出了后半句话,或言之,是三个字,“均田制。”
黄荣、张龟对视一眼。
黄荣心头一跳,想道:“是了,我说明公为何今日不召羊髦来参与此次军议,却原来是明公要与我和长龄,再次讨论均田此制!”
——这“均田制”,是莘迩刚於前不久,才私下里对黄荣等亲信提出的一个土地变革制度。现下定西所施行的土地制度,仍是唐室的“占田制”,占田制发展至今,早成了保护士族利益的一个土地制度,而莘迩提出的这个“均田制”,却是一个有意限制大贵族、大地主所能兼并、占有之土地数目,以及保障平民百姓都能够拥有一定耕地数目的土地制度,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均田制是站在了大贵族、大地主现有之土地利益的对立面的一个制度。
可以想见,这个制度一旦推行,那势必是会激起定西国内贵族、豪强们的强烈反对的,因此,在莘迩提出此制之后,於黄荣等人私下的讨论中,甚至就连羊髦,对此制也是持异议状态的。
那么,莘迩今天不召羊髦来参与此会,也就可以理解了。
黄荣脑筋急转,窥视莘迩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明公,均田此制,是明公前不久才刚对荣等私下提出来的,目前荣等对此制,尚未讨论成熟,到底此制而下可否在我定西大规模地推行,现在亦尚无定论,却明公缘何於此时又将此制提出?召荣与张公计议?”
莘迩说道:“景桓、长龄,蒲秦已得河北、河南等地,将成我北地之独霸也,以我定西一隅之地,要想抗衡今之霸秦,单纯的依赖军事,是绝不足够的,归根结底,最终还是得靠政治、经济的制度来取胜。因是,在收到千里的这道上书,看了他‘南取上郡’的提议后,我不觉便就又把均田此制给想了起来。不错,现下卿等对我提出的此制确是还未讨论成熟,而且就像卿等指出的,要想把此制在我陇州本土推行,也的确是将会有很大的阻力出现,……但是景桓、长龄,我想,陇州本土若是一时还不好推行此制的话,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在秦州、朔方,上郡若能被张韶顺利攻占,上郡也包括在内,这些地方,先行推行此制呢?”
“在这些地方先推行此制?”
“不错,如果能够在这几个地方首先推行此制,在我看来,有两大好处。”
黄荣问道:“敢请明公垂示,是哪两个好处?”
“秦州、朔方皆我定西新占之地也,我陇州本土的士族、豪强在这几个地方不存在利益,那么在此数地推行此制,就不会遇到来自朝中的太大阻力,此好处之一。”
黄荣问道:“好处之二呢?”
“秦州、朔方等地,或邻关中腹地,或不但邻关中腹地,并且还邻河北、并州、幽州,我若能在此数地得以顺利地施行均田此制,对关中腹地、河北及并幽的百姓来说,也就等同是给他们看到了一个很好的典范,……我想,这对我定西与蒲茂争夺关中、河北的民心一定是会有很大帮助的,此好处之二。”
张龟听到这里,开口说道:“明公,若能在秦州等地得以顺利地推行均田此制,对关中腹地、河北等地的百姓而言之,固然是给他们看到了一个很好的典范,可是明公,只怕却也会因此而引起关中腹地、河北等地的豪强之流的侧目啊!”
“豪强横行地方,对他们自是不能轻视,然以我之见,若是必须在豪强、百姓中选择其一的话,吾更重百姓。”莘迩说到这里,笑了一笑,补充说道,“况且我的这个均田此制,对豪强们的利益也不是悉数剥夺,对他们的利益也还是有一定的保护的嘛!”难得的开了个玩笑,说道,“就算关中腹地、河北等地的豪强对此侧目,想来他们的这个眼,也不会斜得很厉害。”
所谓“对豪强的利益有一定的保护”,是莘迩提出的这个均田制中,明确有规:不但给百姓按口授田,奴婢、耕牛也能得到田地,奴婢不限数量,耕牛限以四头为止,奴婢和耕牛得到的土地,算是他们主人的土地。——这一条规定,显然是对大贵族、大地主既得利益的妥协。
黄荣、张龟陷入思考。
莘迩等了一会儿,问他俩说道:“景桓、长龄,怎么样?你俩考虑得如何了?我的这个想法,你俩觉得,能否行之?”
张龟掐着稀稀的胡须,努力将独目的焦距对准莘迩,面色肃然地说道:“倒也不是不能行之,唯是一则,此制实在关系重大,牵涉面广,虽明公打算先把之在秦州等地推行,但其不利的影响,料之终究还是必将会波及到我定西陇州本土的,这就需要提前想好,怎么做,才能将此个不利影响降到最低,二者,又该怎么做,才能把此制的积极影响一面,给最大的发挥出来,亦即如何才能为明公争得最多的关中腹地、河北等地民心,这也需要预先筹思成熟,故是,在施行之前,以龟愚见,还是需得再仔细地琢磨一下!”
“这是自然。如果卿二人都觉得我的这个想法可行,那在正式於秦州等地推行此制之前,当然是还需要再详细地商议一回的!我意具体的推行之法,便由卿二人议论制定,何如?”
张龟、黄荣再次对视一眼。
两人异口同声,答道:“谨遵明公之令!”
莘迩忽然一笑。
张龟、黄荣奇怪,张龟问道:“敢问明公,笑什么?”
“长龄,你说该怎么做,才能利用此制之推行,为我定西争得最多的关中腹地、河北等地民心,我却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莘迩抚髭笑道:“千里在他的这道上书中,附带提及,之前编的那些谣言,多在关中腹地反响不错,那就再编一条谣言,散入关中。”
“是何谣言?”
“五字而已:耕者有其田。”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