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秦使团领头的,一正二副,共是三人。
正使是蒲秦司徒仇畏之次子、仇泰之弟仇敞;副使两个,一个叫朱霞,此人是个唐人,与孟朗乃是知交,另一个则是刚投附蒲秦的北地士人,即其家伪托为太原王氏之裔的王道玄。
便是寻常士人间的来往,一士去拜访另一士人时,通常也是需要先遣仆通报一声的,况乎敌国之间?蒲秦的这个使团在从咸阳出发之前,蒲茂已经提前遣人到谷阴,告知定西此事了,并把使团的主要成员也都告诉了定西知晓。
便在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羊髦私下评议此个蒲秦使者的人员组成,与莘迩说道:“正使仇敞,伪秦仇畏之子,氐人之贵种也,且髦素闻此人雅好文学,颇有华风,近似蒲茂,与常氐不类;副使两人,一为关中唐士,一为新降伪秦之簪缨北士,足可见蒲茂之用心良苦矣!”
使者代表了一国的形象,尤其蒲茂这样“好面子”的,恼怒定西一再骚扰、进犯关中,一而再、再而三的“蹬鼻子上脸”是一回事,借机彰显大国风范是另一回事,良苦用心自是必须。
对羊髦的评议,莘迩以为然。
却如前文所述,那太原王氏早在数十年前唐室南迁之际,就已举族南下,全都去了江左,於太原本地,实是早已无了王氏之后的,——莘迩、羊髦等虽身在定西,可他们多是侨士,家乡本在北地,而太原王氏是北地的头等名族之一,故对於此段旧事,他们也都是相当清楚的。
因而在闻得蒲秦使团中有个自称太原王家的子弟王道玄后,孙衍就随着羊髦的话,不禁感叹说道:“太原王氏,举族南下,而今悉在江东,岂有胄裔尚居太原?这王道玄分明假冒之徒,其祖先已欺哄慕容氏,今此子复欺哄伪秦,蒲茂到底胡夷,不辨我华夏名族,终是难分真伪。”
莘迩闻言,抚髭笑道:“王氏世齄(zha)鼻,江东谓之‘齄王’,候那王道玄到后,卿等且观其鼻,若果齄,则王氏之贵种无疑矣,若不齄,不消说,彼必伪冒是也。”
“齄”,意为鼻子上长的红色小疮,就是酒糟鼻上的红癍。太原王氏这个家族有一个遗传特征,即世代皆酒渣鼻。那么根据这个遗传特征,判断王道玄是否真太原王氏,其实也很简单。——却是说了,莘迩等尚未见到王道玄,蒲茂、孟朗可是已经亲眼见过他的了,王道玄肤白英俊,莫说酒渣鼻了,因其家与慕容氏联姻数代,他那鼻子又直又挺,简直是慕容氏遗传长相的翻版!也就是说,他肯定不是真太原王氏。那么,蒲茂、孟朗不知这点么?就算他俩一个氐人,一个出身寒微,原先不知此点,可一定也会有知道这点的人告诉他俩的,他俩却为何不指出王道玄是个冒牌货?无它之故,出於政治影响考虑而已。北地华族高门,清河崔、博陵崔、太原王并列一流,有太原王为臣,自是有利抬高蒲秦在北地唐士中的威望和声誉。
莘迩当时这话说出,孙衍、羊髦等人无不大笑。
莘迩这话,显然是戏谑之言,但等到仇敞、朱霞、王道玄等到了谷阴,也就是昨天,於四时宫武重臣之面,递上“国书”,同时大声宣读了一遍蒲茂的“令旨”之后,莘迩不再有开玩笑的心情,孙衍、羊髦等人也无了大笑的兴致。
“令旨”是朱霞读的。
也不知是蒲秦何人起草,整篇令旨文采飞扬,辞藻华丽,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令旨的内容。
前边半部分,讲的是蒲秦“击灭”慕容氏的大致经过。
描写夸张,什么“雄兵百万”,什么“弹指而定”云云,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无所谓。
后边半部分,则是蒲茂对定西再三侵犯关中土地的严厉指责。
严格说来,其实这也无妨。蒲茂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派个使团来定西,肯定是有缘由的。这缘由只能是因今年定西先打天水,又占肤施等事,所以他的这个指责,实际上已在莘迩的料中。
然而问题就出在:蒲茂的这番指责,竟是把矛头尽数放到了莘迩一人身上。
而且用词很不好听,特别最后一段,说的是:“莘迩既获托孤之任,不能爱民以忠於君,方更辱、戮名臣,陇地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若宋方诸士,惨死何辜?以至令狐宗族,令狐京等亦为所害。既残忠良,复穷兵黩武,犯我王土!陇民怨言载道。以陇之蕞尔,焉能为我大秦之寇?迩非不知此,察其行迹,意在操兵以胁上也!不臣之心,孤已了然;陇无智士,而竟不察此乎?今从孤旨,陇如早降,令狐乐不失国公;缚献莘迩者,孤以郡侯授之。若不从孤旨,候擒贺浑邪、慕容炎,明秋此际,孤将率十四州之兵,取尔一陇!”
——蒲茂现下的地盘,关中有秦、雍、并、洛、荆,加上司隶校尉部,共六州;新得之慕容魏的地盘,有洛、荆、并、冀、中、豫、兖,共七州。两块地盘相加,两个洛州、两个荆州都合二为一,依然加上司隶校尉部,总共是十一个州部。等打下现为贺浑邪所据的徐、青二州,再打下慕容炎现下所有的幽州,全部相合,正好便是十四州。这且不必多说。
只说蒲茂令旨中的这段话,说的很艺术。
前头指责莘迩有负令狐奉“托孤”的重任,点出了他“屠戮名族、宗室子弟”等等的“恶行”,继而话头一转,把莘迩数次对关中的用兵,总结成了“操兵以胁上”,亦即指出莘迩这么做,是为了操持、掌控兵权,从而威胁令狐乐,由此与前头的“有负托孤”相呼应,得出“不臣之心,孤已了然”的结论,并质问“陇无智士”,却是把定西、蒲秦两国的“敌我矛盾”,三言两语中,转变成了莘迩与定西士人间的“忠奸矛盾”和莘迩与令狐乐间的“君臣矛盾”。
平心而论,这几句话,确实是相当高明的一通挑拨离间,同时也表现出来,蒲茂对现下定西国中那些反对莘迩的舆论十分了解,——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了解,才会能有“陇地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陇无智士,而竟不察此乎”等等这些挑拨之语。
朱霞读完,殿中顿时哗然。
黄荣等无不大怒,个个出来指着朱霞的鼻子骂他,或向殿上坐着的左氏、令狐乐,义愤填膺地上言,为莘迩辩驳,驳斥蒲茂这道所谓“令旨”中的言论。
也有如氾丹者,初时不言语,等到仇敞、朱霞、王道玄等退出以后,相继进言,尽管不提蒲茂书中的“不臣之心”等语,却也趁机再度请求左氏、令狐乐停下对关中的用兵。
黄荣等人听了他们的进言,少不了,马上调转枪口,极力表示反对。
一时间,本是一场正常接见“国外使者”的典礼仪式,却竟是因了蒲茂那书中的挑拨和威胁之语,登时变成了要不要“用兵关中”的这桩旧事重争,并且明眼者皆能看出,又这究竟要不要“用兵关中”的争论,究其根本,其背后实际则又牵涉到了“令狐乐亲政”这件大事。
——用兵关中,这是莘迩定下的,值此令狐乐大婚已毕,舆论颇有以为令狐乐已到亲政之时的关头,如果“用兵关中”被证明是个错误的决定,乃至被证明是个“极大损害了定西国家利益”的决定,那莘迩的让权、令狐乐的亲政,当然就是水到渠成,谁也无法阻止的了。
故此,又有如那麴爽、陈荪、张浑等人者,俱皆默不作声。
殿中吵吵嚷嚷了半晌,氾丹见莘迩一直不吭声,忍不住脾气,问他说道:“征虏,蒲茂檄中威胁,说明年此际,他要亲率十四州之兵,来攻我一陇,敢问征虏,对此欲有何言?”
莘迩翻起眼皮,瞧了瞧氾丹,慢吞吞地说道:“朱石,你是怕了么?”
氾丹愕然,怒道:“这和怕不怕有关系?”
氾丹此人,性子刚直,前他被莘迩打发到西海郡,与索恭一起守边之日,面对柔然的寇侵入掠,尽管其父氾宽那时在谷阴朝中已然政斗失败,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心无旁顾地坚决反击,不仅非常忠於国家,且胆色亦是绝对的有,他还真不是害怕。
一来,他是真担心打不过,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他正是想趁此蒲茂威胁陇州、且把指责的矛头悉数对准了莘迩的这个机会,来给莘迩造成压力,从而指望能够有助於令狐乐尽早亲政。
他说道:“征虏前作《矛盾论》,近作《持久论》,此两篇雄文,丹皆有拜读。於此二论中,征虏数次提到‘主观’、‘客观’二词。主观者,心念也;客观者,事实也。对征虏所规范之此二词之意,丹甚认同。放到眼下而言之,秦强而我定西弱,这是不易的事实!可谓‘客观’矣。只凭一个‘不怕’,此‘主观’之论也,敢问征虏,难道就能挡住伪秦的十四州之兵么?”
这叫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却难不住莘迩。
莘迩从容说道:“能不能挡得住,我说了,你不见得信。除我以外,有两人对此最有发言权。”
氾丹问答:“哪两人?”
“一个是秦州刺史唐艾,他现处邻伪秦的前线;一个自便就是麴令了,得秦州之前,麴氏久在东南八郡抵御伪秦,能不能打得过伪秦,麴令必是一清二楚。……麴令,你怎么看?”
麴爽听到这话,呆了一呆,想道:“这莘阿瓜!我安安生生地看个热闹,你都不让我看么?”
和莘迩争来争去,争到现在,麴爽虽也得了点实利,至少河州设立后,州郡长吏多是他家的人或他家的故吏,可他吃亏的地方更多。
现而下,不仅在军事上的实力,他远逊莘迩,——就连本是他麴氏故将,昔日麴球之心腹爱将的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人都转投到了莘迩的帐下,且因了令狐妍堵门对他的那番大骂和他贪恋权势,同意出任位在莘迩之下的中台令这两件事,麴爽在定西的名望,现今也是远远地跌落到了莘迩之下,吃一堑长不了智,吃几堑,总是能长些记性的,所以,麴爽总算是听进了他的高参裴遗,於前些时向他秘语的“盛极而必衰,征虏今虽其强,然氐秦已灭白虏,霸北地矣,征虏不避其锋,反数犯之,国中智谋之士,皆非议之,征虏而不知改,复一意孤行,是其衰将至也,公不如待之”的意见,现在的打算是“韬光隐晦”,以静待时局之变。
也因此之故,这些时的朝会,包括上次不经朝会、商议用兵上郡的时候,麴爽大多都是带个耳朵,不带嘴,只管听,听完不支持、不反对,总而言之,不表态,你莘迩想干什么就干去。
却是浑然没有料到,他想看热闹,想等莘迩“盛极转衰”,莘迩不肯放他清闲。
麴爽於是勉强答道:“我在台府已久,很长时间未预军事,能不能打得过,我还真不好说。”
“不好说么?”
麴爽不再回答莘迩的话,转向殿上,上言与左氏、令狐乐,说道:“能不能打得过,征虏一定是心中有数的。太后、大王,以臣愚见,这事儿,还是交给征虏定夺为宜。”
莘迩立刻接口,满脸不满,正色说道:“军国大事,自当太后、大王决断,……麴令,何来交给我定夺此言?身为人臣,麴令,你岂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你眼中还有太后,有君父么?”
麴爽那话,是存了私心的,说不好听点,是想抽冷子给莘迩扣个屎盆子上去,未料莘迩反应这般敏捷,反手把屎盆子扣他头上去了。他嘿然稍顷,心道,“当真巧舌如簧!却对你用兵关中此事,王城舆论本就汹汹,今又蒲茂威胁、指责之书到来,可谓火上浇油。莘阿瓜,我且不与你争口舌之能,只管静待之,静候之,看你怎么应对吧!”摆出一副“你说什么都对”的态度,说道,“是,是,征虏说得是。”再次上言左氏、令狐乐,说道,“适才那话,是臣说错了。能不能打得过秦虏,要不要停下对关中的用兵,臣意太后、大王,可与征虏议决。”
令狐乐年少归年少,毕竟生长王室,从小见惯了权谋,而且孩童时遭过难,早熟异於寻常少年,因於此时此刻,他很快就从殿上忽然而起、渐渐浓烈起来的火药味中,嗅出了一点什么来,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但隐隐觉得,这似乎对他如愿地亲政是有帮助的。
他的拳头不由攥紧,紧闭双唇,强忍着没有开口,但一双眼,透出紧张,还有些激动,转於黄荣、氾丹、莘迩、麴爽等的身上。
左氏也感觉到了不对,她一双妙目,只朝莘迩身上去看。
莘迩说罢斥责麴爽的话,略直起身,眼亦看向左氏。
满殿近百朝臣之中,两人目光相对。
莘迩神色晏然,左氏娇颜,略显慌乱。
不知为何,莘迩心中忽是一疼,眼波化作流水,款款柔情不禁而出。左氏感觉到了他的温柔和安慰,慌乱的情绪顿得抚定,容颜重现使人不敢望之的光泽。
相对的目光,一边柔情,一边深情,浓得化不开,融合在了一起。
一人这时出列说道:“太后、大王,臣听黄荣、氾丹等争辩多时,所谓‘用兵关中’,听他们话意,所指的不外乎主要是前时朝廷令武卫将军、朔方太守张韶攻取上郡的此战。”问黄荣、氾丹等,说道:“我说的对么?”
众人瞧去,说话的人是氾丹、黄荣等人都没有想到的,居然是张浑。
黄荣答道:“不错。”
氾丹说道:“还有秦州打天水的仗!”
张浑说道:“秦州打天水的仗,不是大仗,先不必说。”他顾看群臣,说道,“攻取上郡的这个决定是怎么做下的,君等中可能还有不清楚的。我在这里给你们仔细地说一遍:此决定虽未经过朝会,然这个决定,那天是我等与征虏一并在太后的御驾前商议定下的,我亲笔起草的令旨,黄门侍中陈荪、黄门侍中黄荣观后无异议,俱皆署名列上,中台令麴爽因按制执行。
“麴令,我说的对么?”
麴爽勉勉强强,点头说道:“是。”
张浑接着说道:“令旨早已下达,此其一也。近闻河州那边消息,张韶露布告捷的使者已到州内,沿途士民轰动,捷报言说张韶已拔肤施,此其二也。”
他行礼向左氏、令狐乐,说道,“太后、大王,令旨早下,肤施已克,民心因此振奋,首先来说,臣以为,将士浴血打下的肤施,断然是不能因为蒲茂一道恫吓的文书就还给伪秦的,其次来说,至於以后要不要继续用兵关中,臣愚见,事关体大,何不如从长计议,放到以后再说?”
张家是定西仅存的阀族之一,张浑是朝中的内史监,三省之长吏之一,既名高,又权重,他此一言出,算是给殿上的争论告了一个段落。
朝会散了,莘迩到的家中,羊髦、黄荣、张龟、羊馥、傅乔,以及孙衍、张僧诚等等一干其“心腹”、“党羽”,不必莘迩去邀,络绎也都去了他家。是夜,众人会议到天亮。
肤施的使队到谷阴之时,莘迩等人才刚议罢。
闻得张韶的使队到了,莘迩立刻命他们去莘公府,自己也随后去到莘公府,召见问之。
问过战况详情和他们这支使队入到定西本土之后,沿途百姓对他们这道捷报欢欣鼓舞的种种情状,莘迩没再多说什么了,只叫他们按照程序,将此捷报呈给朝中就是。
吩咐罢了,莘迩起身,命车还家。
莘迩在莘公府办公,从来都是早去晚归,今日一反常态,才到未久就要回家,乞大力惊奇不已,说道:“明公,怎么今天这么早下值?”
“我病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