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下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不知何时,殿外传来悠悠的诵经之声,竟非倭言,而是华语。
方不言听的真切,微微皱眉。
他的灵觉遍布大殿内外,并没有任何人靠近大殿,而听诵经声却像有人在附近离他极近处颂起。
这其实是一种极高明的千里传音的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太大的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十数里之遥。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
传入方不言耳中的经声轻柔的如同有人在他耳边相颂,声音却异常的清楚。可见来人武功之高骇人听闻。
而且诵经声中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有安抚心灵定静之效,闻之如天龙禅唱,令人醍醐灌顶。
方不言心神稳固,而经声只以安抚为主,并非如邪魔外道一般蛊惑靡靡,饶是如此,他方才的杀意也稍稍消散几分。
杀意一消,杀心难起,方不言道:“罢了,你今日命不该绝。”
本来昂首等死的天神宗,听到经文,脸上露出惊怒神气。
“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
那诵经声绵绵而至,声调并未变化,一如先前那般轻柔。方不言却知道主人由远及近,已经来到殿门外。
虽然隔着一层厚重的木门,方不言已经看到来人的面貌,这是一个白眉灰袍的瘦小老僧,左手竖立,右手捻着一串佛珠,步子舒缓,飘然而至。只是不知为何并没有立即进来,而是选择驻足殿外。
天神宗本来重伤无力,此时破天荒强自站起来,露出烦躁之色,蓦地喝道:“洗足,洗足,洗你妈的大臭足……怎么他妈的到哪里都少不了你这个贼秃驴。”
天神宗言辞剧烈,每说一句话都是在咳血,苍白的脸上却突然泛起血色,只是并非常人那般生机饱满,而如病态嫣红。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再无半点重伤垂死的样子。他是妄动真气,显然是到了油尽灯枯,回光返照,却仍自那谩骂不休。
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天神宗吃力盘坐,抬头朝方不言看了一眼,猩红双目复归清明,神色复杂,最后只对方不言道:“杀得好。”而后使足全身气力,大喝道:“鱼和尚,你来晚了,老子终究没有死在你的手里,你永远也清理不了门户了。老子叫天神宗,天神之长,万佛之宗。痛快,痛快。”
天神宗仰天长笑三声,随即低下头颅,气息全无。
“……敷坐而坐。……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左膝着地……”
门外那诵经声兀自不绝,只是念完一卷金刚经,又改念了一段往生咒。
随后便是一声长长的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大殿内紧闭的大门无风自启,从外面进来一个老和尚。
他面容枯槁,进来之后对着天神宗的遗体轻轻一叹,又念了一声佛号。看到此地除了天神宗,还有数具残尸,不由白眉微挑,又道了一声“善哉,善哉。”
随后老和尚看向方不言,对他稽首一礼,道:“施主有礼了。”
方不言不料竟能在这里碰到鱼和尚,急忙还礼道:“可是鱼大师当面。”
鱼和尚道:“此处只有一个修行者,并没什么鱼大师。”
方不言见鱼和尚身上灰袍虽然浆洗的干干净净,却是补丁撂补丁,足下只登着一双草鞋,浑身上下除了手上的一串念珠便身无长物,然而周身佛韵出尘,慈悲为怀,一看便知是位大德高僧。
又想起前世之时,和尚已成一个职业,宗教也成为捞金的工具。和尚倒比凡人七情六欲还甚。忍不住叹道:“大师果然是一位真和尚。”
鱼和尚却连道不敢。
“和尚”本是一个尊称,要有一定资格堪为人师的才能够称和尚,不是任何人都能称的。
尤其是方不言还以“真和尚”称之,鱼和尚赶忙合十双掌,道:“贫僧不过是佛陀身上的一只跳蚤罢了,微不足道,何敢受施主真和尚称之。”
“况且贫僧教徒不严,择人不明,竟自贫僧之手出了这等奸淫掳掠,杀人无数的妖孽,自九如祖师、花生大士以降,贫僧愧对先人清誉,真是罪过罪过。”
方不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事已至此,有过改之,则善莫大焉。”
鱼和尚道:“贫僧还要谢过施主大德,未世间除去此孽障,还此地百姓乾坤之清明。”
方不言摇头道:“路见不平,我自会拔刀相助,前提是我遇得上,自然义不容辞。但是却没有大师说的这般高尚。不瞒大师,我这次主动来寻天神宗,斩妖除魔是一方面,另外为的却是贵派的大金刚神力绝学。所以当不得大师如此夸赞。”
方不言不屑掩饰他的目的,也不愿欺骗鱼和尚,直接对鱼和尚坦白来意。
正所谓“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到了他这个境界,方不言才越发了解天地之浩瀚,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常人那般钻营算计,权谋心术,与浩瀚天地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的方不言,比之初入轮回时,少了一分虚假,多了一分纯粹。
鱼和尚则丝毫不在意宗门不传之秘被人觊觎。道:“事出有因,只见其果。贫僧所见者,是当地百姓从此可免受孽障之厄,是贫僧一桩心愿了却,施主如何当不得?”
鱼和尚无疑是一位真正的高人,方不言如实道:“我有一经,名曰混元,初分内外,内景半成,却需参悟一门刚猛绝伦的武学,希望借此触类旁通。”
鱼和尚道:“原来如此,施主竟能另创武学,贫僧佩服。”
鱼和尚虽然与方不言只是初见,却被他豪放坦诚的性格打动,况且但凡能自创武学另开一道者,除却沽名钓誉者,其他有所成就者无不是大胸襟大气魄者之辈。
鱼和尚虽然没有看到方不言和天神宗交手的过程,却能从这几成废墟的大殿内看出些许门道。
他深知天神宗大金刚神力并未真正通透,甚至还需穿石甲、使重刀,强行压制体内大能,无匹巨力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尚未成就真我。然而配合天神宗一身天赋异禀,已是不凡。世间能对付他的人寥寥无几,不然也不会任他作恶十几年。便是鱼和尚自己,几经追寻,找到天神宗行踪,也是抱着与他同归于尽的打算而来。
然而方不言却能重创天神宗,而自身安然无恙,可见他的武功造诣已是登峰造极之境。
虽说方不言看起来年岁不大,然而江湖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虽说世间俗人居多,惊才绝艳之辈也不是没有。
所以当方不言说他自己因自创武功需要触类旁通之时,鱼和尚已然起了相助的念头。
“大金刚神力向来是本门不传之秘,历代只传一人,而今贫僧算一代,不能本来算一代,奈何自入歧途。”
鱼和尚的意思方不言明白,他知道只要自己动动口,就能成为这一代的金刚传人。然而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本来就是无根之萍,不知何时又要漂泊而去。是以无法承担传承之责,不忍这门绝学因他失传。只道:“多谢大师好意,然而金刚宗法统分明,在下六根不净,难承大任。”
鱼和尚道:“施主此言差矣,我金刚门传承向来是因缘际会,贫僧看如今天气正好,正是适合。”
方不言还是婉拒,鱼和尚知道方不言用意维护金刚宗法统,便生生将触手可及的机缘视若无睹,心下感动,便道:“贫僧正想见识一番施主新创武学,不知施主可能让贫僧如偿所愿?”
鱼和尚却是主动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