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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

当然,这些都是曾村的陈年旧事,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和谐”掉了。曾刘凤在曾则枭去世后,第二年清明去扫墓就主动去扫了“少爷”,也就是她的爷爷。

而“少爷”的子孙们见到既然如此,也就叫她一家人一起吃了清明会。此后,曾村但凡是红白喜事,逢年过节,都把他一家当少爷嫡系子孙看待。曾村有句话(不知道中国其他地方有没这种说法,所以作者不敢乱写):“记仇,记生不记死,仇人死后纵有万般恩怨都应该烟消云散了,祸怨不及子孙。”

白德赣白德雷两兄弟为什么也会去兴坪干呢,因为曾刘凤跟烂铁本就堂姐弟,而莫有德老婆是曾刘凤堂妹。都是当年那个始乱终弃的“少爷”子孙。两兄弟在家虽然有力气也没地方用,赚不了钱。所以就给他们去了,去的时候曾刘凤千交代万交代,他们两个只能扛树,不能上山哦。怕滚树下山的时候他们不会避让那可麻烦了。至于走丢倒不担心,烂铁的拖拉机专车接送,从家里直达山里工棚。

东贵搞油锯,倒树断树。吊脚翻树下山,这个山陡得和墙壁差不多,基本上一脚都能踢到下面山沟。所以吊脚一人滑树下山沟,供三个人扛毫不费力。而“半仙”兄就更高兴了,大半辈子过去了,终于得当了一回“官”,虽然官有点小,但是也能管三个人(加上自己)。

“德赣,你去那里扛那条草丛中的。德雷你去扛那条压石头上的。”“半仙”兄太高兴了,指挥人原来是这么的意气风发,他估计,当年诸葛亮羽扇一挥,80万曹军“樯橹灰飞烟灭”时的成就感也不过如此吧。

“你们两个快点到我这里来,上面要放树下来了。然后大喊:吊脚,别放树先哦,等五分钟……”

“半仙”兄想自己几十年了,他在学校时连小组长,劳动委员等官都没得当过,想不到几十岁了到阳朔砍树却得当了官,木头运输队队长兼安全员,而且两个兵是那么的好用听指挥。虽然在家里自己也讲“这个家我做主!”但是好像村民和家庭成员们都并不认可,但在这里的两个兵却从不怀疑自己的权威。

但此时“半仙”兄却顾不上陶醉于指挥上的颐指气使当中,因为到家了。而更重要的是,自己老婆居然敢当着两个儿子的面冒犯自己,这还得了,这岂不是要破坏掉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光辉形象。此例断不可开,此风断不可长。

“马拉个币的,你讲我,你那两个老的,一个瞎子,一个瘸脚,老子帮养了12年,死了还帮埋掉,不是他们拖累我会这么穷。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讲我这不能干那不对,当年若不是论那个该死的成分,就你这长相,做我丫头我都嫌你丑……”

尽管这种话在外人听来,是多么的恶毒,无理,绝情。如果是曾仕湖谈恋爱的年代,能说出这种话应该早就一拍两散各奔东西了,但是,再恶毒的话听多了也会麻木,这种话曾仕湖一家可是听了几百遍,因为每次吵架他就是这句。

曾仕湖妈妈嘴巴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什么。但还是没有继续说,而是走去邻居家看电视了,因为她知道,如果再继续吵,接下来就不再是文斗而是武斗了,虽然两个儿子都会帮她,会拉开,但是大过年的……

随着年龄的长大和心智的逐渐成熟,曾仕湖是越来越觉得他老爸奇葩,不可理喻,无法沟通。每次吵架都是这句,难道就不能换点新词吗?作为一个男人,当年相亲的时候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要嫁妆,但必须把两个老的养老送终。愿就嫁,不愿就不嫁。他因为没办法讨不到,年龄也近30了(当年可算是大龄,离光棍只一步之遥)。所有条件都满口答应,曾仕湖妈妈才嫁过来。

但他似乎从没把曾仕湖妈妈当成他的爱人,他的妻子。更加没把曾仕湖外公外婆当岳父岳母。只是实在没办法再不娶就光棍了,迫不得已做出的交易。

他说他给老的养老送终,其实他何尝养过,曾仕湖就清楚的记得。他外公脚瘸,但是仍然每天都去后背山挑两担“重树毛”(松树的枝条和松针)回家,重树毛可以烧来煮潲喂猪,不用烧柴火,曾仕湖妈妈去山上砍的柴就可以卖多一点。

而曾仕湖外婆,直到20年后曾仕湖都还清楚的想起外婆的形象,白发苍苍,脸上皱纹一道一道的很深,两只眼睛都瞎了,眼眶里看不见眼珠子,而是眼睛像被蒙着一片灰白色的厚尼龙纸。牙齿也掉光了,看起来两边腮帮凹进去的。

但是外婆眼睛虽瞎,心却不瞎,仍然能帮做很多事,每天早上,妈妈把水放好把猪菜放进大锅里,就去外面做事了。外婆就摸着烧火,把猪潲煮好。晚上,妈妈把猪菜从外面带回来,她就帮砍好,搞得外面来玩的人感觉非常好奇,她瞎的都能砍猪菜却从不曾见砍着手。妈妈说,外婆在以前还能摸出每张人民币的面额大小。

曾仕湖两兄弟都是他外婆带大的,外婆很疼他俩,只是因为眼瞎,不能带他俩出去玩,2-3岁的时候只能整天关着大门不敢放出去。还好仕湖自小好静不好动,也不闹。搞得邻居们说:“你看湖崽,整天给他外婆带,关在家里不给出去,人都被关傻了,都不爱闹,你看别人家小孩,多机灵……”

还好,长大后曾仕湖并没表现出傻,否则妈妈身上肯定又多了一条罪状。相反,在读书上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这倒是很给“大仙”兄长脸,每次去学校开家长会,都是他最得意的时候,第一名的家长嘛!

“第一名,曾仕湖,我儿子。遗传嘛!我聪明,所以两个儿子也聪明,我那时候读书也厉害的哦,如果不是“地主子弟”成分,政审过不了。肯定也考上大学,出去外面工作拿笔杆子坐办公室了……某某(附近村已经在县城坐办公室的人)当年的成绩都不如我,没有机遇没办法……”“半仙”兄每次开家长会,都会这样对周围的家长说道。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

N年之后,曾仕湖认真研读中国历史,看到太史公这一段话的时候,心想,这句话放“半仙”兄身上,简直就是量身定做。

凭心而论,“半仙”兄并不坏,也从不做嚣事。相反,如果看见谁家小孩摔跤了,他会主动帮牵起来,谁家牛没看好要吃庄稼了,也会去帮赶走。曾村那家有红白喜事,或者要搞建房子等大工程,更是热情主动帮忙。也不赌博不玩女人。(估计想玩也没女人愿意和他玩)。只是好酒。据曾仕湖妈妈说,她们刚结婚的时候,他还没这么好酒整天醉,也还挺好。不喝醉说话少,也帮忙干活,两个人一起砍柴,摘桐果,他力气很大,做事手脚也很快,只是做的很粗很马虎。性子急,别人说不得。

如果去某家建房子帮忙挑砖,早饭两杯酒下肚后,休息半小时中午继续干,别人呼他:“则宏哥,你这么个大力士,挑砖才挑25块太少了,起码30块嘛!难道是老了不行了?”

“我挑35块你们看,这个竹子扁担不行,会断,换那根木头的。”

说罢,挑起35块砖飞快的跑到要放砖的地方。如果有观众,还会在观众面前停顿一下,用腰闪一闪那担砖说,看见没有:老将黄忠,宝刀未老。现在是上了点年纪,年轻时300斤我都随便挑……”

既然“武”方面这么厉害,那“文”方面呢?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类的诗“半仙”兄是随便能背下来几首的噢!

“我,你们别看我这个样子,爱喝酒,走路飘阿飘,文武我都来得”。接着又背一首诗。如果众人说:看不出则宏哥,文武双全,是个人才噢。那可就更高兴了,高举酒杯大声说句:“喝!我是没机遇而已,当时那个死成分论,否则早当官了……”

但是,既然有人讲你爱听的假话,自然就有人讲你不爱听的真话。比如曾则起,曾则伟两兄弟,也就曾则宏亲叔叔的两个儿子,就比较的不讨曾则宏喜欢。

“你天天这样喝酒,到处浪,你老婆一个人砍柴火,你一起帮他砍难道不快一点,不多砍得一点。”

“我晓得,哥,你放心,我是这两天事情多点……”如果语气好,“半仙”兄大概就会这样打哈哈的回答!

“你整天出去喝酒,天天吹自己崽读书能干。他们读书能干你赚钱能干吗?到时读高中,大学,你有钱来供吗?”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难道我两个崽是你帮养大?则伟,我某年某年帮你砍过一个星期的甘蔗,没要你一分工钱吧……”如果语气不好,大概就会是这样的对话。

对于这个活宝,他的两个亲亲堂兄弟也只能是“望宝兴叹”了,当年二伯(曾仕湖爷爷)还在的时候,都管他不住,何况是堂兄弟,最多不就说两句。而说到经济上,那个年代曾村那个家庭不是紧巴巴,谁又能帮谁多少。

既然“半仙”兄“文武双全,”“有机遇能当官”。却娶了一个这么“当丫头都嫌丑”的老婆,所以对老婆没什么好脸色,把岳父岳母当乞丐看,也就好理解了。

在曾仕湖的印象中,“半仙”兄从没称呼过他外婆,外公“婶”“叔”(曾仕湖妈妈是这样称呼的)。而是叫“瞎子”、“拐脚”。虽然不至于说不给饭菜吃,却从没有好脸色。甚至于连外婆煮潲时候在大灶里烤几个红薯吃,他都在后面骂骂咧咧。“煮给猪吃猪还会长肉”。

每年过年杀年猪的时候,就是曾仕湖爸妈吵架厉害的时候,杀年猪了,当然有大把猪肉。曾仕湖妈妈可怜二老,每次都用大海碗装满满一碗甚至两碗给他们吃。这个时候“半仙”兄骂得更凶了,“家里养着两个只会吃不会做的废物怎么可能不穷,”虽然没有去把肉抢下来,却骂得曾仕湖妈妈直掉眼泪!

至于说每年给老的添件衣服,想多了吧!那么给他长脸的两个儿子鞋底都断了,脚上长满冻疮他都不操心不关他的事呢,两个“老废物”还想要他买衣服。

直到N年之后,曾仕湖每每想起这些,都还对“半仙”兄恨得咬牙切齿。“枉为人夫,枉为人父。”“对内狠辣,对外柔媚”这是成年后曾仕湖对“半仙”兄下的结论。

所以曾仕湖后来看《史记》五帝世家时: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舜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解。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

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尧乃赐舜絺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後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太史公写的这段故事绝对是古代的儒生们为了某种目的编的,这也是曾仕湖的结论。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对的,就如《大学》里说的,“如恶(wu)恶臭,如好(读号)好色”。人的本性来讲,看见了一个很漂亮的美女肯定会多看两眼,看见一大堆大便肯定会赶快走开。

“象”和“瞽叟”几次都要杀死舜。好夺取他的老婆、房屋、粮食、牛羊了。舜得侥幸逃脱出来,还会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还会以后对“象”却更好?那不是“自欺”了吗?能做到“忠恕”。只将二人幽禁,不将二人赶尽杀绝挫骨扬灰就不错了。还能给富贵给他们?这不符合人性嘛。何况,他在井下干活。别人在上面往井里下石填土,他还能活着逃出来,除非他是土行孙。

所以当N年后,曾仕湖有次听见别人跟他说,你父亲人挺好哦,热情,爱帮人。曾仕湖很不知趣的说一句:“外人可以说他好,但是我家人不可以说他好。”搞得别人目瞪口呆,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而对于外婆,曾仕湖则每每晚上想起,都会泪流满面。他后来能做的,也仅仅是把外婆的坟墓重新搞一下,立块大点好点的石碑,清明时候多烧点纸而已……

外婆很慈祥,从来不打骂仕湖他们两兄弟,,有时候实在调皮妈妈打骂他们她都会拦住不给打。有时候妈妈去赶集。会买些烂了个小洞,或者烂了部分那种很便宜的苹果回来,买回来把烂的削掉还可以吃。两个老的也一人给一个。但是外婆基本上都不会吃掉,说留第二天吃,第二天又悄悄地给两兄弟……

小仕湖则整天缠着外婆讲故事,什么鬼啊神啊,孝子终得好报,逆子被雷劈啊,什么凡事由命不由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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